段鳴鏑的《帝國的興衰》讀完之后,令人掩卷沉思。沉思是因:該書沒有像一些同類作品一樣,為了取悅讀者而華而不實,給人以注水之感。恰恰相反,它是一本有相當學術含量的著作。這種學術含量,來源于其史學視野。
此前,《帝國的興衰》是歷時6年打造的一部歷史紀錄片。它首次運用經濟學理論和考古學發現,破解秦漢帝國興衰之謎,探索以小農經濟為主體的中華帝國兩千年王朝更替的“歷史周期律”。這種新的史學視野——主要是經濟學理論——的應用,使作者能夠推陳出新,見常人所不能見。
這種創建,從為王莽“翻案”開始。在以往史觀中,王莽的形象類同曹操,即是一個篡權者,其負面形象深入人心——他是一個篡奪皇權的奸臣,因而失敗罪有應得。然而,作者卻以翔實史料和縝密論證指出:王莽不僅不是奸臣,反而是當時的“大儒”——他建立新朝,雖非“王命所歸”,卻是“民心所向”。公元3年的秋天,有多份竹簡從各地送抵長安,就是請求政府給予新都侯王莽以最高獎賞。在以馬為傳遞工具的漢代,帝國臣民對王莽的擁戴誠如作者所言,不僅是真誠的,簡直是狂熱的。爾后,竹簡請愿很快演變為聲勢浩大的“逼宮”。據《漢書》載,各地皇族、官吏以及平民百姓,紛紛自發地涌到長安,聚集在宮門前的廣場上,表達自己擁戴王莽的愿望,以至于朝廷不得不派人出來向眾人承諾即刻將給王莽以最高獎賞。
當然,該書并非只簡單地為王莽平反。事實上,作者之所以拿出相當的篇幅還原王莽失敗的真相,目的是為了呈現漢帝國失敗的真相。換句話說,在作者眼中,王莽的失敗是一面鏡子,它映照出的不僅是王莽的個人悲劇,也不僅是新朝的悲劇,而且是整個漢帝國的悲劇。
西漢末年呈現危如累卵的局勢。除了氣候變化是天災外,其余的則都是人禍。是政治腐敗、豪強蜂起、土地兼并、社會分化的惡果。王莽就是在此情勢下被推到歷史前臺的。換言之,其時社會各階層之所以擁戴王莽,是出于簡單而樸素的愿望:希望強有力的圣人皇帝能夠徹底改革,化解危機,引領漢帝國及其臣民進入一個新時期。
事實上,王莽的一系列改革措施,都直面當時尖銳的社會矛盾,特別是他將土地收歸國有的“王田令”。他想要解決的,是困擾西漢王朝多年的土地兼并嚴重的痼疾。然而,將土地收歸國有而后平均分配,看來是一種理想的土地制度,然而,這一制度必然侵犯豪強地主的利益,遭到他們的激烈反對;對中小地主來說,不準許土地買賣則斷絕了他們的發展之路;至于無地或少地的農民,他們當然期望得到土地,然而,事實對他們而言只是“口惠而實不至”。因而期望只能轉化為失望,最終失望轉化為憤怒。由于王莽新朝“土地改革”的良好愿望與當時的社會現實嚴重背離,也缺乏相應的配套措施,因而依次得罪了所有社會階層,其失敗只是時間問題了。
漢武帝時,西漢帝國達到強盛的巔峰時期。然而,社會矛盾也悄然凸顯:一方面,隨著國家的強大,官僚階層發展為一個特殊的利益集團,依托國家權力,很容易實現對社會的控制和掠奪;另一方面,伴隨著土地私有,在短短幾十年里,就出現了嚴重的社會分化。地主占有大量土地,而貧民卻無立錐之地,失去土地的農民要么淪為雇農,忍受沉重的剝削,要么干脆淪為流民,四處流亡,甚至鋌而走險,造成嚴重的社會動蕩,這正是帝國的悖論。
值得深思的是,在其后兩千多年里,不論多么偉大的王朝,似乎都難以逃脫王朝更替的“歷史周期律”。正因為如此,《帝國的興衰》的發現才更為沉重,其意義也更為重大。
在如是的歷史視野中,該書所呈現的“帝國”與一般概念中的“王朝”不同,是一個全新的“帝國”形象。正如意大利史學家克羅齊的名言“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所暗示的,其實,該書是用現代國家理論來觀照漢帝國乃至整個封建王朝及其歷史命運的。這種觀照中蘊含著深刻的現實情懷。如果將這種觀照放在“中國道路”或“中國夢”的視野中來解讀,則其意義更為深遠。能否解決好這些問題,是“中國道路”能否成功、“中國夢”能否順利實現的重要依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