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點一橫長
我常常想起我的小學老師達時雨。
小時候,學寫繁體字。碰上筆畫多的,達老師就教我們一些順口溜。
“一點一橫長,一撇到南洋。我的耳朵長。我姓王。我今年十四歲,在一心國小上學。”
這是繁體“廳”字。大廳的廳。整整二十五筆。
我們扯開嗓門喊起來,伸出手指把字寫在空氣里。一時,教室里像是讓我們掛滿了“廳”字,叮叮當當作響。
“一點一橫長,二字下面口四方。兩邊絲繞繞,鳥兒站中央。”“這是‘鸞’字。紅鸞星動的‘鸞’。”
還有“亡、口、月、貝、凡”。這是“贏”字,輸贏的贏。
達老師假裝捂起耳朵,說:“你們聲音好大!外面的樹葉子、花兒都讓你們嚷嚷下來了。”
大家咧嘴嘻嘻笑起來。教室外面,隔著走廊,木麻黃紅艷艷的花瓣正慢慢落下,落在黃土堆上。
教我們順口溜的,是達老師。達時雨。她是江蘇泗水人,1949年到臺灣。
服務社會
受了達老師的啟發,我和死黨陳令香決定立刻開始服務社會。
我們想出一個辦法:每天利用早自習時間,到學校的松樹院子去掃松針。
陳令香跟我是班上最“雞婆”(愛管閑事)的女生,受到小朋友們的賞識,被選為“服務股長”,專管掃把水桶之類的雞婆之事。大清早,我們一到學校,就帶著大竹掃把和畚箕到松樹院子去大掃特掃,把整個院子掃得塵土飛揚,把松針掃成小墳墓一樣一堆一堆,再一堆堆用畚箕裝滿,用腳踏得嚴嚴實實,然后,一畚箕一畚箕,連松針帶泥土,一起拖到垃圾堆,等工友來收。
我們滿頭大汗,折騰到八點,跑步回教室,參加早升旗。隔天上學,看看院子里又有了松針,我們就又大掃特掃起來。如此好幾個月,并沒有人知道。
有天,我們照例掃得塵土遮天蔽日,滿臉通紅。一個又高又瘦的影子突然落在了松樹堆上。一個背著手的男人開口了:“小朋友,你們是哪一班的?叫什么名字?”
我們仰頭一看,啊,是簡鐘奇校長。陳令香和我馬上立正站好,給校長鞠了一個躬。陳令香報告:校長好,我叫陳令香。我報告:校長好,我叫明鳳英。是三年孝班的。
第二天,陳令香和我就被達老師叫過去了。達老師笑瞇瞇地問我們,父母是做什么的,一個月賺多少錢,家里還有什么人,住在哪兒。達老師說,早自習的時間是給小朋友念書學習的,應該充分把握。明天一大早起,就不要去掃松樹院子了,要留在教室念書。如果想服務社會,以后長大了,還有的是機會。
我們不去掃松針了,改為大聲朗讀,為以后服務社會做準備。只不過,每天晚上睡覺前,我向媽祖娘娘耶穌基督,連同圣母瑪利亞一并禱告:請你們讓我趕快長大,為社會服務。保佑民眾幸福,世界大同。最后一句,是我從早上升旗時候唱的歌里學來的。
長大了,我無意中翻看小時候的日記,竟被當時的“情操”唬了一跳。
知識分子
達老師教我們成語,從“一”開始。
一貧如洗、一介布衣、一曝十寒、一言既出、一蹴而就、一呼百應、一鼓作氣、一塌糊涂、一走了之。好像人生真是件嚴重的大事,處處都是險灘。一不小心,就要萬劫不復。
有一天,我早晨朗讀的時候,讀到一句話,怎么都順不過去。好容易等到達老師來了,我趕緊跑過去,委屈地說:“老師,那個‘一,閃一,亮’是什么意思?”達老師笑瞇瞇地說:“一閃,一亮。念‘一閃一亮’。你的斷句錯了啊,所以擰不過來。”我長長吁了一口氣。原來如此,開心得很。
還有一次,不知道為什么我家急著要用錢。媽媽苦無對策,叨念告訴我,課后的輔導不上了吧,可以省下三十塊錢寄給外婆。我聽了媽媽的話,不作他想,下課背上書包,大踏步高高興興回家了。快出校門的時候,卻讓達老師給叫住:“為什么不上輔導課?”
我據實以報:“我家錢緊了。我媽說不上了。”
達老師只說:“上課去。”我聽了,也不作他想,回頭進教室。父母輩疲于奔命,只求喂飽一家人的肚子,竟從來沒有察覺什么。事后,我媽也像是壓根兒忘了讓我不上輔導課的事情。只是此后,我就沒有再交過輔導費了。
人情珍重,急流湍湍,竟連一個謝字也沒有。難得糊涂的日子,也可以舟行千里。
天涯
我常常想起達老師支著頭,靜靜坐在教室里看木麻黃樹的樣子。我幾乎一廂情愿地認定,她是為了教給我們那些好玩的順口溜而到臺灣的。只是天使羈留人間,有多少我不知道的故事?
我沒有機會告訴她,當年那“想當大官的請出去,想當小姐的別進來”的一刻,曾經多么的讓我震動。我也沒有機會謝謝她把八歲時候的我,領進了學習的暢想和快樂。
想念她的時刻,我想到那一代流離苦難的人,在小島上的襟懷和風華。
想念她的時刻,我是多么愿意,生出彩翼,振翅飛到瓊樓高處,把她從孤單絕望的一刻,奮力拉回。回到那“一點一橫長,一撇到南洋”的瞬間。
一點,一橫長。一撇無垠,到天涯。
那無垠天涯,該有多么寬廣,多么順溜啊。
摘自上海書店出版社《一點一橫長》
作者簡介
明鳳英,旅美學者。出生于臺灣眷村,早年曾與朱天文、朱天心等創辦《三三集刊》,后留學美國,師從李歐梵教授,現任教于美國加州理工學院。本文回憶臺灣往事,用平易真切的方式講述了父輩們從大陸赴臺后的生活,描繪了作者和友鄰悲歡喜樂的童年故事。文學批評家李陀評價說描繪了一幅“臺灣眷村生活圖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