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陽光明媚。我們到爺爺的墓地里去栽種風信子。奶奶用剪刀修剪著碧綠的草叢,一會兒工夫,石碑上的亡者姓名便一目了然,奶奶用匈牙利語和爺爺輕聲交談,接著又低低地祈禱祝福。
掃墓的那個春天里,我六歲。我們剛從教堂做完禮拜出來,我身上還穿著我那套波爾卡圓點花紋布衣服,系著黑色的蝴蝶領結,白色的短襪套著發亮的漆皮鞋子。我邁著踉蹌不穩的步子,在許多低矮灰暗的基石之間穿行,腳跟碰著腳跟。
“看著點兒路。”她一遍遍提醒我。這種提醒是必要的,因為我老是喜歡跑在前頭,忘卻了路徑上的障礙,免不了常常絆倒跌跤。
她提醒我時的用意是樸實而又實在的。但當時,我認為這是大人企圖勒住我快跑的籠頭,聽不進耳,仍然跑在前頭。我常常會跑一陣再回過頭來等她,那一天,我也不時這樣回過頭去。
就在這個不尋常的星期天里,一枚便士躺在一塊墓地前新近刈過的草地上,它已經失去光澤,其顏色與草地差不太多。如果不是等奶奶,我早就徑直踏了過去。她停了下來,用手杖輕叩那枚便士。“瞧!”她說,那神色如同我們絆倒在一顆碩大的珍珠上,“這是吉利錢,撿起來吧。”
那時我還小,還很相信奇跡,馬上蹲下去撿。
就在那天,我知道了關于吉利錢的事兒。它們吉利,是因為在別人沒有看見的時候,你發現了它們。它們是些小小的天賜吉物,奶奶說。拾到便士的時候,你得背出一段特別的韻文:“硬幣硬幣,給我福氣;因為是我,把你拾起。”
她小聲說出這些話,音調真切動聽——如同我蜷縮在她懷里時給我唱的搖籃曲兒一樣。聆聽她的簡樸短句,我覺得是她讓我分享了一種天大的秘密。
“你想出一種愿望吧。”在我俯身撿起便士的時候,她說。接著她告訴我,要把這種愿望當作秘密記在心里——就像你吹滅生日蠟燭時,或者向一顆星星遙遙求福的時候所做的那樣。“把便士放在一個穩妥的地方,有一天你的愿望就會實現。”
我瞧著手里的寶物,復述了一遍符咒,腦海里涌現了所有我希望得到的東西。我要學會騎雙輪腳踏車;我要撕碎掛在衣櫥里的我的那些舊衣服;星期天里,我要穿上雙帆布面橡膠底輕便運動鞋。奶奶微笑著,就像看出了我的心事。“要想清楚,什么東西是你真正需要的。”她說。
春日曈曈,站在墓地中間,我靜靜地祝愿我的奶奶壽比南山。
“好好保存你的吉利錢,”奶奶說,“因為有些愿望要好長的時間才能實現。”我永遠相信她的話是真的。我把便士塞進鞋里,這樣就不會丟失了。回到家里,我把它放在我的枕頭底下。這便士現在還在。
奶奶在那年九月去世的。那天晚上房子里一陣忙亂,我知道奶奶不對頭了。我鉆出被子,找到那枚我們一起拾到的便士,把它緊緊地抓在我的手里。我知道我的愿望不能實現了,我知道從此以后,禮拜天去墓地時,我同時還得拜謁我的奶奶。
葬禮舉行的那一天,我又發現了一枚便士,“在這樣的日子里怎么會有吉利的事情呢?”我感到奇怪。我想我還是不要去撿。但馬上又想起奶奶在墓地里用手杖敲打便士的那天,想起陽光照在我的臉上,剛剛刈過的綠草風信子墓地,現在又成了奶奶的家了。
我拾起便士,放進我黑色的漆皮鞋里,整天沒有拿出來。大家出殯回家后,我從廚房的柜子里取來奶奶用過的茶杯,把便士放進杯里,把茶杯擺放在我臥室的桌子上。
便士是從天而降的,我奶奶說。便士是奶奶的,我說。奶奶似乎一直看著我生命的顯現發達,叫著我的匈牙利名字告訴我,“行啊,艾蕾卡,你就這樣實現你的愿望”。
也許我憑吉利錢產生的初始愿望真的實現了——奶奶沒有死去,每當我拾起一枚便士,我就想起了她。看見她拄著手杖,徐徐邁進,看清了腳下的每一步道路,聽見她催我入睡的搖籃曲的吟唱聲,聽見她在靜謐的夜晚里清晰可辨的匈牙利語的祈禱聲。
“硬幣硬幣,給我福氣;因為是我,把你拾起。”
摘自江蘇文藝出版社《世界散文精華(美洲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