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網絡“罵戰”
倫敦奧運會期間,我在倫敦和一位留學生朋友吃飯,談到英國人的禁忌,他舉了個學校的例子:有的大學生衛生搞得很差,清潔工在門口皺著眉頭說:“亂得像豬窩。”這時候只要淡淡地回一句:“你這是歧視嗎?”那老兄馬上臉色大變,連連說“我道歉”,然后落荒而逃。
英國人享有充分的言論自由,但他們說話偏偏有很多“雷區”,簡直除了天氣和首相誰都不能罵。這一點在咱國恰恰相反,在很多領域百無禁忌,有時都讓你搞不清哪個才是自由社會。我剛到愛丁堡第一個月,就領教到了英國人的“不自由”。
由于對蘇格蘭歷史感興趣,到愛丁堡第二個月,我就想搞一個小調查,了解對《勇敢的心》的印象、對蘇格蘭獨立問題的見解等等。找誰去調查是個問題,我靈機一動,女兒在學校的足球俱樂部踢球,俱樂部有一個用來發通知的公共郵箱,學生家長都會上去收看通知,家長們大多是蘇格蘭人,所以,我就把小調查發在公共郵箱里,家長都能看到。我挺佩服自己聰明。
很快就收到了第一封信,這封信不僅回復了我,其他家長也都能看到。回信的大意是:這個公共郵箱是用來首發足球信息的,不是談論政治的,所以我的問卷很冒失,他不愿意回答這些問題。這下給我鬧了個大紅臉,看來觸動了他們的禁忌。“英國人給我個下馬威啊”,我自言自語,然后發現收到第二封信,這封信也是公開的,所有家長都能看到。第二封信說道:“這是多么垃圾的話啊,他們剛剛到愛丁堡,誰都不認識,請教我們幾個問題很正常。如果你不想回答可以私下拒絕,把這些話公開出來是很粗魯的。我就很樂意回答這些問題。”
得,英國人打起來了,這下還闖禍了。據我的日常經驗,這樣的網上爭論往往以一通對罵結束,再狗血一點會變成地面約架。我跟這些家長每周末都要見面,如果見了繼續跟我較真,或者他們自己打起來怎么辦?
第二封信之后,我相繼收到幾封私下來信,有的對第一封信表示反對,有的簡單回復了我的問卷,印象最深的是一封慰問信,這樣寫道:“我感到抱歉,你一定為他們的爭論感到尷尬,但愿不會破壞你對蘇格蘭的印象,蘇格蘭人還是很熱情的。順便說一下,我是英格蘭人。”
我的調查是周五上午發的,正當我惴惴不安,當天下午收到最后一封信,第一封信的主人寫來的:“我為上午的信感到后悔,不該發表那樣的言論,周末了,心情不太好,真不好意思……”
這就是一個小型公共事件的結果,這個結果完全出乎我的意料,英國人用他們自己的方式,通過辯論,使這個事件以理性的方式結束。我很佩服對我拍磚的那位“網友”,一個小小的網絡空間,只有是非辯論和公共輿論,根本不具有強制權力,他完全可以置之不理,但在經過公共爭論之后,這位蘇格蘭漢子竟讓感情服從于理智,向我這個初來乍到的菜鳥沉痛道歉。這不可思議,尤其當我認識到,我去錯了地方,談錯了話題,第一個不禮貌的其實是我的時候。
這件事讓我對蘇格蘭人頗有好感,當然,我不能說他們是英國人,那是禁忌。由于跟當地人接觸機會有限,我對英國的政治運作、政府管理知之甚少,但我對一個組織了解不少,且感觸頗深,就是我女兒他們學校的家長委員會。
家長“接管”了學校
女兒上的是愛丁堡規模較大的一所小學,入學第一個月她就加入了足球隊。這所小學共有十來支足球隊,男女各占一半,教練全都是學生家長,他們作為志愿者,義務負責每周一次的訓練和比賽,訓練設施很專業,有位教練還曾當過職業隊守門員教練。學校每年組織兩次足球賽事,春季杯和秋季杯,男生女生分開,邀請本市五所小學來參加,各個年齡組都有,僅女足就有十幾支球隊參加。
我全程觀摩了去年的秋季杯,由一位叫比爾的家長擔任組委會負責人,30名家長義務分擔了賽事的組織、裁判、教練、后勤工作(他們都是自愿報名的志愿者),我認識的家長在場上當起裁判,相當認真。球場邊有一個攤位,媽媽們在家烤好面包蛋糕帶過來義賣,所籌款項用作賽事的獎杯和獎品等費用,剩下的就買足球設備。(每學期開始會有新隊員入隊,媽媽志愿者就在場邊擺攤,擺滿學生家長捐的舊足球鞋,1鎊1雙賣給新隊員,所得款項交給學校足球俱樂部。)后來比爾通過郵箱告訴我一些數據,那屆秋季杯一共6個學校、10余支球隊、125名女孩、38場比賽、122個進球,由30位家長組織起了一屆非常專業的賽事。比賽結束后,由校長過來給冠軍球隊發獎,而所有參賽的小隊員,都被獎勵了一塊巧克力或一塊藍莓花生。
負責這一切工作的,是小學的足球俱樂部,俱樂部分為訓練比賽、財務、后勤等部門,而它的上面,是一個叫家長委員會的機構,這個委員會由學生家長組成,是一個自治組織,它的規模遠超過小學的行政組織,委員會下又分出環境、財務、慈善、足球俱樂部等分支。學校只負責教好學生,其他事務基本都由家長委員會去做,比如圣誕集市、義賣活動、學校120周年慶等。家長委員會對各位學生家長負責,我定期會收到委員會的郵件,介紹本學期的工作,征集各活動志愿者,并歡迎家長去旁聽會議。
女兒的教練告訴我,他當教練很多年了,因為他的三個孩子都在這里上學,老二明年畢業,但老幺剛上三年級,剛好到踢球的年齡,所以他又得從三年級的教練當起,每周末陪女兒訓練,直到小學畢業。
我不了解英國的政府,但通過這個小學的家長委員會,就可以一斑窺豹,讓人領略英國人的自我管理水平,以學校、社區、教堂、職業為區分,數量龐大的民間組織建構起了英國社會的運作體系,他們而不是政府,組成了英國的肌體和血液。去年比利時曾有一年沒有政府,竟然沒有亂套,讓我國人大為詫異,現在想想,如果英國政府宣布散伙,對善于制定規則、組織能力極強的英國人來說,這都不叫個事。
背著野餐去游行
有一天,女兒告訴我她想參加游行,并給我看一個傳單,原來周末要舉行一個騎自行車游行,活動由自行車愛好者之類的協會組織,目標是督促政府修建更多自行車道。愛丁堡這個名字蘇格蘭語叫“斜坡上的城市”,道路狹窄而且彎曲,上坡下坡起伏不平,機動車道尚且不寬裕,自行車道就更窄得可憐,不少路段自行車道窄得像超市購物車,兩自行車并排,肯定有一個被擠上機動車道。所以,騎自行車是個挺危險的事。這事如果擱在咱們國,你自行車道這么窄,分明是逼上梁山,也就休怪我不客氣,咱組團騎上機動車道,汽車被堵住了,政府就知道擴建自行車道了,用毛澤東的話講,這個辦法叫“天下大亂達到天下大治”。但英國人沒這么自由,他們用的是最規矩的辦法。
從知道消息開始,我的自行車就不斷被插上傳單,上面寫著口號、訴求、游行線路,并特別提醒:游行結束后在議會門口的草地上野餐。野餐對女兒很有吸引力。
周六下午兩點,我和女兒到達游行聚集地,已經旗幟招展,每人騎著自行車,背著野餐包,愛丁堡大學主路上成了自行車博覽會。女兒的一個同學和姐姐、爸爸、媽媽全家出動,像去郊區輕松游玩。估計全愛丁堡的警察都來了,在游行沿線指揮車輛繞行,為游行隊伍護航。游行走的是最繁華的大道,最后在愛丁堡議會大門口落腳。到議會之后,各種旗子和標語插上一個土坡,有人開始輪流演講,演講完畢,有議員接過請愿書,向大家表決心。那時候,大家席地而坐,吃著喝著,享受著下午的陽光,一次完整的游行就算完成了。
游行結束后,我和女兒順著盤山公路騎行,我問同路人,自行車游行有用嗎?他指指我們腳下漂亮的自行車道,說是去年游行之后政府修建的。
我簡單記錄的這三個小事,第一個講的是公民個人,第二個是民間組織,第三個是公共事件,他們組成了英國最基本的細胞結構,是英國賴以生存的基礎。如果非要給三件事總結一個中心思想,可以這樣寫:這是一個老百姓自己管理的國家。而政府這種東西,只是英國人自我管理的一種形式,相當于為學生和家長服務的“家長委員會”,如此而已。
看完以上這些,你就會理解英國那些事,比如全世界都知道蘇格蘭正在鬧獨立,2014年全民公決,投票選擇未來,英國首相卡梅隆到愛丁堡簽署協議,承諾會尊重蘇格蘭人民的選擇。因為作為政府首腦他知道,這是蘇格蘭人民自己的事,他只是個打工仔,他得聽人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