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春,宋老萬便去田里打坷垃。去年秋天翻地,濕乎乎的,結了大塊的坷垃,不打碎,壓著苗兒。人誤地一時,地誤人一秋啊。
宋老萬打一會兒,歇一會兒,到底是老啦。下雨陰天時,腰酸腿疼。哪像過去,生龍活虎的不知道累?
宋老萬直直腰,四下望望。
哦,南山根地里那個人一準是李土改,也在打坷垃。
哦,西大梁那人,應該是林大生,那里有他的地。
這倆人都62了,和宋老萬同歲。李土改當過20年生產隊長,林大生當過10年大隊長。可惜,現在出去打工都沒人要了。
宋老萬再尋找時,茫茫田野,有春風吹過,有蝴蝶飛過。
宋老萬嘆了一口氣:“這地,越種越不像樣了。”
村里人心里長了草,沒人愿意侍弄地。
秋天不翻地,春天刨個坑,扔進種子,撒上化肥,噴上除草劑,間間苗,不用耪,秋天打糧也不少。村里人不吃自家糧,吃著不放心,賣掉,買大米白面吃。
可買來的白面大米里就沒有化肥、農藥?
宋老萬不。宋老萬只吃自家糧。
農民不吃自家地里糧,還叫農民?農民不好好種地,還叫農民?
村支書趕著兩頭牛過來了。
這是村里唯一的兩頭牛。
以前,幾乎家家都有牛,翻地、種地,熱熱鬧鬧。你幫我,我幫你。現在倒好,誰也不用幫了,一個人就把地種上了。牛沒了用,就都殺了。
宋老萬種地離不開牛。
林大生種地離不開牛。
李土改種地離不開牛。
村支書種地也離不開牛。
其實,現在村支書家的牛,僅僅為四家種地了,很輕松的。牛一輕松,便也養得很壯實,惹得牛販子眼紅:嘖嘖,這牛,一身好肉。
村支書有時會說:“要不是為了那幾家,我這牛,早沒了。”
是啊,牛沒了,宋老萬的地咋種?林大生的地咋種?李土改的地咋種?總不能用锨挖用鎬刨吧?
一到秋天,宋老萬給村支書扛去一口袋大豆:“給牛當料吃,保險。”
村支書也不推辭,就說:“好的。這牛比人待遇高。”
林大生給村支書扛去一口袋高粱,這是他為牛專門種的飼料:“這高粱沒用化肥,用的全是農家肥。”
村支書笑笑:“我知道,天天從地里過,上沒上化肥,我清楚。”
李土改給村支書扛去一口袋玉米:“給牛吃的,保證沒毒!”
村支書幽默地說:“我也跟牛借光了。”
村支書眼看著當農民的不好好種地,把地都禍害了,他也著急,可沒用。
前年,宋老萬的兒子兒媳婦回來了,把上小學的孫子也帶了回來。
孫子薅著宋老萬的胡須說:“爺爺,咱家的饅頭比學校的好吃。咱家的小米粥比學校的好吃。”
兒子兒媳婦在外面打工,孩子就在他們打工的地方上學,花了不少學費。
兒子說:“孩子在家,會耽誤學習,咱村小學的條件不行。”
現在,宋老萬卻對孫子不放心了。
聽說,城里人凈吃地溝油,喝毒牛奶,反正,吃的東西這超標那不合格。
宋老萬打算把孫子接回來,在村小學讀書。
村小學蓋了樓,冬不冷,夏不熱。聽說老師就是大學生,是城里來支教的。
宋老萬最主要的是,想讓孫子吃好東西,吃沒化肥、沒農藥的糧食。
新來的鄉長下來檢查春耕生產,所到之處,見到山坡地、大平地上密密麻麻的樹苗子,便嘆息:“該栽樹的栽樹,該種糧的種糧,這塊咋就亂了套?”
鄉長不曉得,前幾年搞退耕還林,許多人趁機就把好平地也栽了樹,拿了上級的補助去城里打工。
鄉長見到宋老萬還在地里精耕細作,很激動,問:“您一看當年就是種地的好把式。”
宋老萬幽幽地說:“糊弄誰,總不能糊弄自己吧?”
鄉長又問:“今年打算種點啥?”
宋老萬答:“豆子玉米谷子高粱麥子稻子,樣樣種點。莊稼人,就喜歡粗茶淡飯的。”
鄉長接著問:“現在的化肥、農藥價錢貴不貴?管用不管用?”
宋老萬淡淡地答:“你問這個?我還真不知道。因為我從來不用那些玩意兒。”
鄉長高興地問:“不用化肥咋種地?”
宋老萬答:“我有積攢的農家肥,還有夏天漚的綠肥,哪樣也比化肥好。”
鄉長點點頭:“好。好。您叫啥名字呀?”
宋老萬答:“我的名字叫守根。守啥根呀?守地。地是農民的根,自古就是工人做工,農民種地,農民一旦沒了根,就完了。”
鄉長咂咂嘴,自言自語:“守根,真是個不錯的名字!”
鄉長走時說:“謝謝守根啊。”
宋老萬就偷偷笑:“這鄉長,真好糊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