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的小院

1

與巍巍青藏高原相比，它是小到可以忽略不計的一個納米；即使在山西版圖上尋找，它依然是難以尋覓的一個微分子……然而，就是這個小得無法尋找的地方，讓我無論身在何方，無論距離它有多遠，都時時牽懷，難以割舍。它真實而清晰地存在于藍天與黃土地之間，存在于異鄉夜夜難眠咸咸澀澀的夢里，存在于異鄉遙遠的歸心似箭的悠悠情懷里。

與它結緣，是一種前世修來的福分。

經歷了三十多年的風雨，我發現，無論我的生命穿越多少山與水，那些景物即使再刻骨銘心，都會成為過眼煙云，飄逝腳下，模糊于記憶；無論我的靈魂擁有過多少所謂的家園，當我落寞時，當我憂郁時，只要故鄉小院閃過腦際，那些以前從沒有在意過的絲絲縷縷的溫馨都會或多或少帶給我一絲溫暖，一絲安慰。它讓我真真切切感到了一種只要活著就會陪伴自己思想的永恒；它讓我感到了一種沒有束縛的自然牽掛。弱水三千，我獨取一瓢。天大地之大，養育我的不過是那個方寸小院。小院給我的那種清冽永遠縈繞內心，回味心頭，牢牢鎖住我一生的夢。那是我童年的載體，也是我播撒幻想的土地。

父輩在他的生命里經歷過怎樣的流浪，怎樣的艱難，都已經沉寂。最終，父輩在那三分土地上扎下了根，給了我們一生依靠的一片永久天地。那根，把我們緊緊系在了那片土地上。

于是，在故鄉的大背景下，它便成了我的根，不折不扣切不斷的根。

根是一種濃烈的情結，更是縈繞一生的牽掛。

根也是記憶的天堂，是跨越時空的歡樂。

2

那些日子，父親與母親不停地挖泥土，打土坯。

泥土可以燒制磚瓦，但經過燒制的磚瓦是需要許多錢來買的。泥土對于那時的鄉下來說，還不是什么稀罕的必須用錢來購買的物品。于是父親與母親，還有我的外公，就開始在西垴的丘陵邊緣，不停地挖泥土。外公把挖來的泥土裝入一個木制的模子之中，用石制的大錘不停擊打，直到模中的泥土成了方方正正的土坯。

后來，父親與母親就用這些土坯蓋起了四間半房。

除過房檐下的地面，怕雨水成年沖刷，鋪了一層灰磚外，房前就是黃澄澄的泥土。母親用玉茭稈將院子小心地圍起來，圍成我們童年時光的天堂。

從此，我們的生命便再也與它不可分割，成了屬于我們的一個有喜有憂的小小部落。

然后，在春季，母親開始在院落里種上豆角、茄子，還有幾株西紅柿。

父親與母親把他們一生的夢想也種了下去，還有一份心靈的安逸與滿足。

3

小院對于我們，是世界上最原始的故事，也是最沉默的故事。

那么寧靜，那么安逸。月光溫柔的夏夜，小院的天空充滿閃爍的疑問與遐想，天邊在哪里？天邊有什么？小院之外的世界到底有多大？小院外的夜空是不是與我們的夜空相同或者相似？

伏在外婆或者母親懷里，我們幼稚而充滿幻想的目光從小院開始了丈量，然后在縱深的成長里延伸出小院，延伸出我們的村莊，還有村莊外的村莊。村莊外的村莊有的知道名字，那時以為，那是很遙遠的地球邊界了。

樹影婆娑，玉茭地就長在小院外面，空氣里彌漫著青澀而甜蜜的玉茭的香氣。

靜靜的夜里，外婆就那么不緊不慢地搖著蒲扇，驅趕企圖分享我們身體的蚊蟲，也把一個個古老的故事繪聲繪色地積淀在我們的記憶里。

外婆的故事一如她的剪紙，都是那種粗線條的猴孩娘的故事，小院見證并積攢了那些故事。

童年時，一到雨天，外婆就囑咐我們拿一些盆盆罐罐放在房檐下。那時候吃水靠挑。雨水在房檐下匯成了小溪。這些雨水把我們嘻嘻哈哈的快樂從小院延伸到了外面。我們注定要漂流的，就如那些欲斷還連的雨珠。

只是小院一直是靜止的、沉默的，沉默著不肯回答我們的疑惑；沉默著看著我們一寸寸拔高；沉默著看著小院后來的生離死別；沉默著包容了世界上最燦爛的歡樂，最悲痛的輪回。

4

小院于我們，濃縮了我們這個星球無盡的春夏秋冬的耕耘，也讓小院最早讓我們懂得了耕耘的喜悅。

那么豐腴，那么肥沃。春天的細雨，輕輕柔柔潤濕了小院的泥土。母親用一柄鋤頭將小院的泥土翻新一遍之后，便把一些菜籽種在小院里。有時母親種下的會是一些秧苗，番茄苗，或者茄子苗。

陽光每一日都如約光顧我們的小院，小院生長著我們的渴盼，我們的希望。

當夏日來臨，那些稚嫩的秧苗便蓬勃成濃綠的頗有聲勢的“苗蔭”。淡紫的豆莢花，深紫的茄子花，還有架在枝頭的黃色的番茄花……在風里在陽光下驕傲地開放著，將香氣將嬌美鋪灑在小院。

5

小院對于我們，是世界上最溫暖的土地，是生命里最親切的搖籃。

一只雞、一頭豬、一只小貓或一只小狗，還有一群瘋玩的孩童，小院以它的僅有三分的狹小尺寸，卻無限母性的寬廣的胸懷接納著我們的歡喜，接納著我們肆無忌憚的眼淚。

雞鳴叫著絢爛的朝陽，豬拱動著我們上學的學費。狗以它忠誠的吠叫，贏得了我們的愛憐……

小院燃起的炊煙宛如一首風骨依舊的古詩；小院夏的綠，冬的白，又好似一幅寫意的水墨。

而我們，看那些秧苗的目光，從仰視的姿勢生長成了平視，又從平視茁壯成了俯視。

小院默默看著那溫馨的一幕一幕。

春去秋來，歲月更迭，小院的四周圍上了一戶一戶的人家。莊稼地被拋向小河的西邊。小院的籬笆換成了磚墻。

6

小院負載了太多太多，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很難想象小院的泥土，到底有多么肥沃。

風掠過黃土地，滋養了我們的小院，依舊袒露在陽光下，依舊那么沉靜，那么無喜無憂，寵辱不驚。

外婆、還有父親，在小院年復一年沉默的目光里，慢慢衰老，然后悄然離去。

為父親守靈的夜晚，我就睡在小院里。父親就那么安靜地躺在曾經生長了番茄、黃瓜的小院的土地上，那是他在小院度過的最后一個夜晚。

小院泥土的氣息包圍了父親的棺槨，還有斷斷續續從草窠里竄出的蟈蟈的叫聲。那聲音或緩或急，卻響響亮亮，是與童年記憶里一樣的樂律。

父親走后的第二年，年邁的母親把父親曾經躺過的那塊地方，用鋤頭開了出來，再次種上一些蔬菜。

那塊怎么都長不出骨肉親情的土地，卻能瘋狂生長蔬菜。那個夏天，母親還送了幾條黃瓜給離開小院、生活于城市的我。那晚的黃瓜，我切得很慢很慢，也切得很痛很痛。我感覺自己在凌遲一種曾經的美好，刻骨銘心。

唇舌相觸的瞬間，淚水涌動如潮，我品嘗出了依稀的香甜，也有嶄新的苦澀。

年復一年的小院，給它幾粒種子，它便生長出了童年的味道。而我們，又怎么能回到從前，可有機會再重新生長？

7

我們姐妹相繼離開了小院，有了自己的小巢。小院在我們相繼離開后沉寂了、荒涼了。

沒有了我們往昔的笑聲，沒有了父親在院子里默默干活的身影，小院似乎憔悴了，消瘦了。那些常年沒有足跡的的磚地上，竟然銹滿綠茸茸的苔蘚。磚與磚的縫隙處，一些不知名的野草長勢旺盛。那棵曾經結過甜甜棗子，如今已經死去的小棗樹依舊站立在那里，成了豆角攀緣的支架。

站在熟悉的小院里，看著這些苔蘚與野草，讓人心生凄涼。曾經生長笑聲的小院，如今充溢著一片淡漠的荒涼。但母親執意要留守小院，為一份自在，更為一份回憶。

我想，更多的是母親不愿意離開她為之辛苦了一輩子，凝結了她太多記憶和心血的小院。

母親在小院里再次栽下幾株西紅柿、茄苗，還有幾棵豆莢、黃瓜。每天清晨，母親都要用水澆灌這些小苗，一日一日精心侍弄著這些小苗，也在小苗一日一日的生長里喜悅著，也希望著。

綠色的生機溫暖了母親的孤獨。這個夏日，小院多了幾分生機和熱鬧。

8

世界上再不會有什么地方能如此牽動我的思念。縱然漂泊的夢里，許多次，背景都依然徘徊在那個村莊，那個小院。

無論我在外面如何“輝煌”，每一次回故鄉，我都會素服簡裝，不止是要面對許多曾經熟悉的同鄉，不愿張揚，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我要面見我沉默熟悉的那片土地。

于是，每一次回到故鄉，每一次走進小院，我都似乎能聽到小院與我的默默對話。小院在詢問著我的現狀，在默默為我祝福，小院的一草一木讓我心淚直流。

我相信，倘若小院有靈性，它當是最了解我的人。小院記錄了我和我的姐妹成長的點點滴滴，它是一部沉默的歷史。

或者，在外人來看，它是狹小的，而對于我而言，它的厚重卻是我靈魂最無法承受的。

小院那么安靜養育了我們平凡的日子，還滋長了我們的希望。每次夢里，小院泥土的顏色依舊宛若昨日，歷歷在目，那泥土的氣息依舊熟悉在唇間。

小院于是成了與我生命一樣長的守望。我相信，每一個人都會有一個心靈的故園，在風起云落的傍晚，唱響一首泛黃卻依舊清新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