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內(nèi)疚感控制的母愛

（一）兩年前的夢

傍晚，帶兒子去公園玩，碰到一位朋友，我和她熱乎地聊事兒，兒子在一旁直打岔，我有些不耐煩，塞給他20元錢：“去，去，去，自個兒去水上樂園玩。”兒子一溜煙地跑了。等我們聊完事，發(fā)現(xiàn)天色已全黑，而公園恰巧停電，路上一片漆黑。我的心提到嗓子眼：兒子？兒子呢！我一路跑，一路喊：“非非！非非！”我看不到方向，只顧朝前跑。跑到盡頭，沒有路了，轉(zhuǎn)個彎，繼續(xù)跑。“非非！非非！”我聲嘶力竭。空曠的夜里無人回應。恐懼和絕望一點點地漫上來，我已經(jīng)沒有勇氣再跑下去……

在夢中，那種無助之感非常地強烈。還好，在夢中，我終于找到了兒子。那一刻，虛脫的我很想馬上昏厥。但是，殘存的理智提醒我，不能倒下去，在無力的兒子面前，我必須是有力的。于是，攥著他的手，我們踉蹌著走出漆黑的公園。

這個夢與一天前兒子的夢相呼應。他說：你帶我去省城玩，中途，我們下車去洗手間，等我一回頭，車走了，也找不到你。我很著急，開始哭叫，但沒人能幫我。等了很長時間，你終于出現(xiàn)了，塞給我5毛錢，讓我自己坐公交去外公家，你要去辦事。

我問兒子，夢中是什么感覺。他說：“心里很難過吧！”一個8歲的孩子，說他“心里難過”！我的心痛作一團。第二天，我就做了文章開頭描述的夢。

（二）我的愧疚

這是兩年前的事。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我的情緒都無法平靜。每個人都是自己的解夢師，我為什么會做這個夢，它是不是在提醒我：我經(jīng)常將兒子丟失？當然，這種丟失不是形體上的，而是心的疏遠——我能感覺到，兒子也能感覺到，母子的心是相通的。

我承認，我對兒子充滿內(nèi)疚，即使在我微笑著接受別人對兒子的贊揚時，即便在我滔滔不絕地向人傳授育子經(jīng)時，即使在我滿腔怨憤地對兒子吼叫時，我對他都是內(nèi)疚的。我閉上眼睛。底片在沖洗中，藥水顯影。

兒子6個月時，我將他送到鄉(xiāng)下姥姥家，強行斷奶。兩個月后，將兒子接回，兒子表情漠然，只是瞪著眼睛發(fā)愣。想一想，完全陌生的環(huán)境，媽媽突然失蹤，奶水突然斷掉，嬰兒幼小的心靈經(jīng)歷了怎樣的痛楚，無人知曉？！

兒子兩歲時，我和他爸頻繁地爭吵，甚至摔東西。兒子縮在角落，瑟瑟發(fā)抖。我其實很想將他摟進懷里，告訴他：“孩子，這不是你的錯。”但是，怒火中燒的我卻故意不理他，想借此懲罰他的父親：你看到了嗎，你的兒子為你的懶惰和不作為買單！

兒子三歲時，為了開辟新的事業(yè)，我身兼數(shù)職，每天要到八點多才回家，兒子的頑皮讓一身疲憊的我心煩意亂，我對他大叫：“為什么要生你！你是麻煩制造者！”兒子不知所措地望著我。我有些心痛，但更多的是發(fā)泄后的暢快。

一歲半的兒子抱著他小小的行李，縮在門口，意欲出走；我將兩歲的他獨自丟在空曠的廣場上，自己去辦事；三歲的兒子將我出差的包偷偷地藏起來，不讓我離開……

是的，那過去的日子，為了工作，為了自己的成長，我將兒子當作拖累，不斷地將他推開，而他，用他那顆小小的心努力抗壓，頑強地與我聯(lián)結(jié)在一起！

還好，我始終沒有放棄，就像我夢中的情景那樣，我終于將他找回，即使自己已虛脫，仍然攥著他的手，踉蹌著往前走。這也說明，我對他，更多的是責任，而不是愛！背負生活的重壓，我失去了一個母親的細心與耐心。

（三）釋然

兩年前的那個夢以后，我慢慢將自己從繁忙的工作解放出來，為了彌補心中的遺憾，我開始對兒子無原則地溺愛。不管他說什么我都答應，他不做作業(yè)，我就幫他做；他想買什么玩具，我就給錢他自己去超市挑選；他在外惹事了，我就替他去道歉。我盡可能幫他做一切事情，包括整理書包、給同學買禮物。我這么多年辛苦，不就是為了給他創(chuàng)造一個好的成長環(huán)境嗎？因此，我出資數(shù)萬元，將他轉(zhuǎn)到貴族學校；每個周末，一定開車去接他，絕不讓他再坐公汽；我給他買最好的衣服，絕不讓他比同學遜色。我并不是想炫耀，只是希望他多一些快樂，少受一些委屈，也希望他更多的感受我這個母親的好，比所有同學的母親都要好，他就是世上最幸福的孩子。偶爾向他發(fā)脾氣，馬上又會想到自己欠他太多，不應該這樣對他，于是說：“寶貝，是媽媽不好，媽媽向你認錯，你別生氣了，好不好？”他多次向我提出，我已經(jīng)長大了，不要叫我寶貝，可是我堅持這樣叫他。最近半年來，我發(fā)現(xiàn)兒子的脾氣越來越大。我要檢查他作業(yè)，他就以摔書包、摔課本抗議；我不準他玩電腦，他就以絕食抗爭；我要求他九點上床，他躲進衛(wèi)生間不出來；我吼他，他卻睡到地上大哭大鬧，使勁抓他自己的頭發(fā)。看他如此傷心絕望，我無所適從，只好向他道歉，最后往往以答應他的無理要求而告終。很多人提醒我，你對孩子太縱容，對孩子不能這樣。我不聽，我想，他們不是我，他們不懂得我的心。

直到有一天，我又做了一個夢：兒子呱呱落地，我正要去抱他，臍帶自動脫落，小嬰兒滑到我伸手無法觸及的地方，我緊跟上前，但是卻總是抓不到他。兒子不會吃不會喝，不會說不會跑，這么一個嬌弱無力的小人兒該怎么生存？我焦急萬分，心里像火燒般灼熱，直恨自己反應遲鈍，恨自己手臂太短，恨自己腳步太慢。這時，奇跡發(fā)生了：在我無法觸及卻看得到的不遠處，小嬰兒很快長大，能跑能跳，能說能笑了；然后背上書包，再然后竄得和我一般高，成了一個毛頭小伙，還咧嘴對我笑……

醒來，我感慨萬分，既有欣慰，也有愧疚。我突然明白，我現(xiàn)在所做的一切都是想努力彌補虧欠他的母愛，或者，說得更直接一點，我真正想救贖的是被內(nèi)疚捆綁的自己！不過，那個夢也向我昭示了：孩子是不屬于你的，任你焦慮、內(nèi)疚，他依然會按照成長的規(guī)律慢慢長大。

想起紀伯倫的一首詩：你們的孩子/都不是你們的孩子……他們是借你們而來，卻不是從你們而來/他們雖和你們同在，卻不屬于你們/你們可以給他們愛，卻不可以給他們思想……你們可以蔭庇他們的身體，卻不能蔭蔽他們的靈魂/你們是弓，你們的孩子是從弦上發(fā)出的生命的箭矢……

是的，孩子終究要離開父母，成為一個獨立的生命個體。過去的事已經(jīng)過去，兒子在慢慢長大，我現(xiàn)在最應該做的不是彌補，而只是安然的陪伴。如果說我當年的粗心和粗糙已經(jīng)給他的成長造成了某種傷害，那就讓遺憾永遠留在那里吧，因為孩子有他的成長規(guī)律，相信他會有愈傷的能力。

放下彌補性的溺愛，我相信我仍是最好的母親。現(xiàn)在我給予孩子的愛，是有原則的、有尺度的愛。相信慢慢長大的孩子一定能理解。

責編/宿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