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公共汽車線路隨著城市的擴張不斷延伸,增添了許多動人的站臺名,比如蓮花新村、杏林小區……有些則保留了原先的鄉土氣息,如蔡塘,它的邊上就是塘邊。遠遠看到一株蒼青黛墨的巨榕,忽然聽見報站:“乘客們,下一站是榕樹腳站……”榕樹腳?記憶霎時吹開一扇塵封的小門,瞥見多年以前一個瘦弱的女孩依偎著一位駝背老嫗的身影,一忽兒清晰,一忽兒模糊……
剛進中學不到兩個月,老師宣布全校師生到郊區參加秋收,與貧下中農同吃同住同勞動。我們四個小女生就被安排在榕樹腳村一戶貧農家里,與家中老婆婆同住一間屋。
當夜,去關門上閂的同伴忽然尖叫起來,原來門后赫然矗立著一具紅漆棺材。于是大家一聲叫得比一聲瘆人。老師和輔導員沖進來,給我們解釋說,這是鄉下風俗,老人一過七十就算高齡有福氣,給自己備好壽衣壽板,有添福壽的意思。幾天后,我們也就熟視無睹,有時還會順手拍它一下,那棺材空洞地回答一聲,大家笑成一團。
多四張嘴吃飯,婆婆忙得不可開交,不小心菜刀在虎口那兒拉了一道血淋淋的傷口。我抽出小手絹扎緊,飛快地跑到鄰村請班上衛生員。其實衛生員也是沒有經驗的小女生,她看到血漿翻冒,立刻閉上眼睛。我也怕血,雖自告奮勇接手,但還是戰戰兢兢,汗都沁出來了。倒是婆婆不住聲地安慰我。我的近視眼在短距離內看清了婆婆松弛的脖子,皺紋累累的前額,缺牙癟嘴,渾濁的眼睛蒙了一層白翳,想起從小相依為命的外婆,親切之情油然而生,不知不覺地包扎好了。
我送走衛生員后再回來,同學們已吃過飯了,大伙幾乎把菜都消滅了。我發現自己的碗底卻臥著一個荷包蛋。晚上,我剛要拿碗盛飯,婆婆在灶前喊我:“囡仔,幫婆婆抱兩摟柴草。”我抱回柴草,婆婆又要我接著燒兩把灶火,她去關豬圈。同伴們呼嚕呼嚕吃完,我有些疑惑地用筷子攪著飯,這次碗底壓著一段煎得焦黃的咸帶魚。
我鄭重其事與婆婆談判:“婆婆,我們來農村與貧下中農同吃同住同勞動,你這樣做,就是不支持我接受教育。”婆婆內疚地嘆氣:“我知道老師會批評,但又有誰知道呢?”“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這句話,我和婆婆都多次耳聞,但一個太老另一個太小,都不能真正領會個中利害。
臨走前一天,我去還藥箱,衛生員正端著一碗飯站在院坪的陽光下,米粒晶瑩閃爍,柔韌滑膩且芳香撲鼻。我驚奇地問:“這是什么米?”她的房東說,是大冬糯,因為產量低,生產隊不種,只有在自留地里種兩畝嘗鮮。吃午飯時,我和同伴說起,大家贊嘆不已——這本是一個城市孩子心中激發出的淳樸率真的感動,我們對于尚散發著泥土芳香的新米之美麗的欣賞遠勝過對其口感的追求。
下午收工,婆婆神秘兮兮守在村口大榕樹下,迭聲催我們洗手開飯。揭開鍋蓋,一鍋滿滿都是拌了豬油、蝦皮和蔥花的大冬糯米飯,香得我們饞蟲亂竄。我端一碗吃著,婆婆盛一碗守在我身邊等著。也不知道吃了多少,大家都覺得堵到嗓子眼了,還恨不得用竹筷把它捅實些。
晚上開班級總結會,我打著嗝,困得睜不開眼,只想躲在陰影里偷偷打個盹。有個同學用肘頂醒了迷糊的我。聽見老師說:“有個同學對貧下中農缺乏階級感情,看到房東家的棺材又哭又叫……”我不無慶幸地想到那天晚上一片驚慌中,唯有我安安靜靜,并非不怕,而是嚇呆了。
老師又說:“這個同學出身資本家,從小養成好吃懶做的習慣,在這次難得的機會里并沒有認真接受教育。”我外公外婆是資本家,我爸爸可是職員,我心里咯噔一下想起荷包蛋和煎帶魚,隨即又釋然——說我傻是有的,可從沒人說我懶,倒不是政治覺悟高,天性好奇多動罷。
老師加重語氣:“影響最惡劣的是,見到別人家有好吃的,竟然向房東要求換口味,害得房東大娘用準備過年的咸帶魚向鄰居換新糯米……”我跳起身跑往門外大嘔起來。原本鮮美亮麗的珍珠米猙獰地蠕動起來,直往喉嚨外噴涌。
含冤負屈,百口莫辯,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一個十二歲的小女孩絕不會深究剛在飯桌上一起大快朵頤的伙伴為什么轉眼就深惡痛絕地批判起“糯米飯事件”來。任性的我只狠狠咬住嘴唇,拼命忍住眼淚,一散會就負氣沖在最前面。
村口榕樹下,一盞閃閃爍爍的小油燈把婆婆傴僂的身影鋪在坑坑洼洼的土坷垃路上,她慈愛的聲音一句句傳來:“囡仔,不要慌,慢著點,別摔了。”我向她奔跑,一心想撲在她懷里哭訴:“都怨你,都怨你!”接著我看見了婆婆被風吹亂的白發,嵌著歲月滄桑的皺紋,干癟的下巴抖個不停,蜷曲的老手上,中午剛換的繃帶又污了。
我接過小油燈,攙起婆婆:“婆婆,我們走吧。”跟在幾米外的老師、輔導員、同學們忽然不再喧笑。
四周非常安靜,秋蟲的長鳴悠揚而遼遠,就像是冷冷的月光在干燥的收割后的田畦所擦出的青色閃電。老榕樹的巨傘安全地護衛我們。公共汽車開出一站又一站,我不舍地回頭眺望,一輪圓圓的落日像一只紅紅的燈籠,緊貼著巨榕的剪影。婆婆,這么多年了,你還一直執著夜燈,守望我的回歸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