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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就不停地要求父親講童話故事。大多數時候他總是很疲倦,因為他是個電力工程師,每天得工作十小時。我們的鄰居也常請他修電子烤爐、冰箱或吸塵器。他留給我的時間很少很少。有一天,他拿出一張紙開始靜靜地寫,我則在他身邊靜靜地看著。
“這是什么,爸爸?”我問。
“這是保加利亞文字,我的女兒。”他回答。
“那你為什么寫這個呀?”我失望地問道,“你答應給我講童話故事的,爸爸,我不要寫這些文字。我要聽美麗公主的故事。你為什么寫這個呀?”
他慢慢地露出笑臉,他的笑容就像春天一樣溫暖明亮。
“因為保加利亞文字能知道世界上所有的童話故事,我的小寶貝。”他說。我相信爸爸說的,他從不騙我。
“那就教我學字母吧,爸爸!”我叫起來。那時候我才三歲。
四歲的時候我能看懂很短的單詞了,并開始自己編造一些長句。母親是數學家和經濟學家,對此她很生氣,但父親大大的溫暖的笑容鼓勵著我繼續胡編。只要童話故事里有一個喜歡的字,我就圍繞著這個字編個故事。當聽到別人說了一句我特別喜歡的句子,我就再編個講這話人的故事。
“你長大要做個誠實的人。不要總胡編亂造的。”母親說,“我們家討厭撒謊。”
“這不是撒謊,”父親對母親說,“她剛才只是在講故事,有些故事還挺美的。”
“我女兒一定要做個醫生,能救人性命的醫生,”母親反對道,“我們這么辛苦工作賺錢就是為她能接受教育。編故事不能帶給她任何好處。”
“你錯啦,”父親反駁道,“故事能讓人類生活更美好,這可是任何東西都比不上的。”
二十五歲時,我的第一本短篇小說集《與孤獨抗爭的故事》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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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去學醫,但準備了化學和生物的考試。在我成了一個保加利亞語和英語專業的學生時,母親非常的失望。父親則萬分激動,在酒吧他要了最好的白蘭地來招待他所有的朋友——他為他唯一的女兒能學習這個能講述世界上所有童話故事的保加利亞語而自豪。
在我第一本短篇小說集出版后,父親說:“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現在我知道我女兒能聽到別人無法聽到的故事了。我一直都想提筆寫寫,寶貝,我經常有這個念頭。但我必須要努力工作,幫助別人,才能學著聽故事,幫著療傷。寶貝,記住我教你的保加利亞文字,用你的故事讓你的讀者在讀完你的作品后變得更強壯、更好。”
“垃圾!”母親說,“學英語,這么努力地學,整天地學,就像沒有書,不搞翻譯就不能活似的。那好,將來你皮夾里一定得有錢,等我老了,好照顧我。你的小說什么都帶不來,也不能讓桌上多點面包。”
在我的短篇集獲得一個小獎項后,母親又說:“我怎么告訴你的,寫作沒什么好處。如果你的作品很好,就應該贏個大獎來,我們也可以買個大點的電視機。”
“你寫得很好,寶貝,”爸爸說,“這些故事都是講述我們村莊的故事,還有那條我教你游泳的斯圖馬河。它們能告訴世上所有的人在保加利亞還有這么一條美麗的河。”
“誰會關心那條河,”母親說,“世上比斯圖馬河又大又漂亮的河多得很呢。”
“是的,”爸爸附和道,“但我是在斯圖馬河上遇到你的,心肝。”
第一次,母親不再說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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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很高興我生了個兒子。現在兒子也長大成人,做了醫生。
兒子也愛能講盡世間所有故事的保加利亞文字,但他也是母親最寵愛的孫子。在他還在蹣跚學步、牙牙學語時,母親就灌輸給他要做個醫生的思想。兩年前兒子從德國的醫學院畢業,那是我母親最幸福的時刻。她招待她所有的朋友和親戚喝白蘭地,整個街道都酒氣沖天,而且整整一星期都能聽到她的歌聲。我兒子也寫短篇小說。每次只要母親發現他也在寫,她就哭哭啼啼,過來和我說:“請讓他不要再寫了。不要讓他像你那樣。你總是一刻不停地寫,浪費生命。不要讓他毀了自己。”
“那些觀點都是錯誤的,”父親說,“我們的女兒從不孤獨,故事陪著她呢,她的壽命可要比我們長十倍,她小說中的人物和她一起活著。”
2012年父親去世,我知道母親會很孤獨,她非常依賴父親這么個好男人。父親有時候會沒錢買面包,但他知道該把什么樣的花在即將開放之前放到我們的桌上,他懂所有電燈泡、老式的烤爐或是廚房里的舊式櫥柜的修理。這些甚至是我畢業于醫學院的大兒子都無法搭上手的。父親常在晚上打電話給我:“給我讀一篇你的小說,寶貝。”我照他的話做了,他說:“記住,如果這個故事不能讓你更堅強,不能幫助你忍受疼痛,這樣的作品就沒有意義了。”
有一晚,母親告訴我:“我讀了篇你的小說給他聽。文章里到處都是胡編的,是的,滿篇都是。但都是些善意的謊言,就像圣誕老人那樣。我們都知道他不存在,但又都喜歡聽他的故事。”
“你錯了,心肝,”父親說,“這些故事真的可以緩解疼痛。”
在我寫小說時,常常想象父親會在那兒聽。我能肯定,他一定在尋找能舒緩疼痛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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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離去是我與長長的2012年交會的最初。之后在我普尼克的家鄉發生了一場大地震。我做醫生的大兒子從德國趕回來做志愿者幫助那些受傷的人;母親把她去年夏天儲存的罐頭水果分給那些還沒有食物的人們;我還在讀經濟專業的女兒和災民一起清除斷瓦殘壁;我丈夫,作為一個機械工程師,連續兩星期在遭毀壞的修理廠幫忙并分文不取;我的小兒子,一個軟件研發者,買來計算機送給鄰近的小學。
我想他們做的那些還遠遠不夠。我想保加利亞的每個公民都須團結起來以消除地震所帶來的一系列不良后果。我到電視臺呼吁尋求幫助。我明白這突如其來的地震危機在迅速擴散,人類自身很難再提供什么,我們已做得很好了。
我們這個社區的婦女收集衣服、鞋子、毯子和書籍給學生們,我們將這些東西堆放在學校的體操房里。
第二天晚上,有人砸壞體操房的大門,偷走了一切——我們仔細洗滌過的舊衣服、擦拭過的皮鞋、熨燙過的毯子。唯一留下的是書本。小偷們對文學不感興趣,他們才不關心保加利亞語文字能講述世界上所有故事的事實。可能他們已經計算過這些偷來的東西能賣多少錢來快速致富。
“現在你明白了吧?我堅持讓你做醫生的道理,”母親說,“沒人在意這些書。大家現在最關心的是溫飽。”
母親是個固執己見的人,她不關心這書那書的,但她騰出唯一的一間房給一個房屋倒塌了的家庭住。
“他們總得有地方住啊,”母親說,“我有你和孩子們。”
“你是個作家,我不喜歡作家,”母親說,“你父親對事實真相有過說法——但同樣一件事有時有不同的真相。偷走體操房里衣服和鞋子的小偷會說,‘我很餓所以搬走了這些東西’。那也是事實。你,還有其他的作家并不明白這點。看在你給我生了孩子們的分上,我原諒你做了作家,你的小說不能幫助無家可歸的人,但你可以幫助他們重新修建被毀的房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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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到獨自一人生活、被人遺忘又沒法動彈的帕維爾大伯是最艱難的事。大伯家的一面墻倒了,沒人想起要去確認一下是否有人。在微弱的呻吟聲傳來時,我們正在清掃一幢五層樓的公寓。因為屋頂隨時都會坍塌,繼續清理非常的危險,但我們三個女人繼續向傳出聲音的地方走去。起初還以為是寵物,一條沒從房間里逃出來的小狗,然后我們發現了他。
“我兒子在西班牙工作。他和他的家人都在那邊,”帕維爾大伯喘著氣說,“如果他在這兒,我也不會一個人躺在這里。我兒子是愛我的。”
大伯癱瘓了。
“你兒子不在西班牙,”一個婦女說,“有天我還在超市看見他呢。”
帕維爾大伯一聲不吭。
他擺了擺手,一滴淚珠從他滿是皺紋的臉上滾落下來。
老人已在他這間狹小的屋里待了五天。他喝的水,吃的干硬的面包都是鄰居在地震前給他買來的。
“閉嘴,”母親對那女人說,“你看見的那人不是帕維爾大伯的兒子,他兒子是在西班牙呢。”
“但……那天就是他兒子呀!”那婦女還嚷道。
“別擔心,大伯,”母親堅定地說,“我們會照顧你的。我們給你干凈的衣服。他們都是凡斯拉家族的人。你知道凡斯拉是我已故的丈夫。”
“凡斯拉是我朋友,”帕維爾大伯抽泣道,“我認識他,請告訴我兒子的情況,他還好嗎?”
到了晚上母親對我說,“可能你父親是對的,有時候比起醫生來,語言更能幫助人。”
我不相信地看著她。
“是的,你父親是對的。斯圖馬河是世上最美的地方,你知道為什么嗎?”
我搖搖頭。
“因為我就是在那河邊遇到他的。”
“寶貝,”父親曾說,“不管有多黑暗悲慘,文字都可以撫慰人。你不需要做了作家后才明白這點,你只需要有顆善良的心。”
母親是個強硬的人。我從沒聽她抱怨、哭訴過。
那晚她說:“寶貝,我好想你父親啊。”
眼淚從她的臉頰上滑落下來,但她很快用拳頭擦拭掉了。
這就是我在2012年所有的記憶。
現在我明白了:你生活在這個世紀,可能從洪水或地震的災害中幸存下來,但最重要的是你能夠說你想念一個人—— 一個教會你認識了一種文字的普通人,這種文字能講盡世上所有的故事。
摘自《文匯報》2012年11月7日
作者簡介:
保加利亞女作家茲德拉夫科·伊蒂莫娃于1959年出生,在創作之余亦從事英、法、德語的文學翻譯工作。她的短篇小說被30多個國家的文學雜志和文選登載,并在多國獲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