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溫故”釋義新說

“溫故而知新”見于《論語·為政》，又見于《中庸》。歷代以來，對“溫”字的注解大體上可以分為兩種：一種以漢代鄭玄為代表，他以“溫尋”釋“溫”，以為“溫故”就是“故學之孰矣，后‘時習之一’，也就是現代漢語中“溫習”“復習”——“重復學習學過的東西，使鞏固”（《現代漢語詞典》）的意思。按照這種解釋，“溫故”其實與“學而時習之”相近。二是以“尋繹”釋“溫”。其實，此也借鑒了鄭玄以“溫尋”釋“溫”的注解，不同的是添入了“繹”字。這以三國時期魏國的何晏為代表。

以上兩種注解中，后代學者多遵從鄭說，將“溫”解釋為“溫習”，這也是我們今天所普遍接受的解釋；遵從后說者，在解釋“溫故而知新”整句含義時也往往混同于鄭說，實際上并無新意。如：皇侃云：“溫：溫燖也……所學已得者，則溫燖之，不使忘失……溫是尋繹之義，亦是暖之義也。”（《論語集解義疏·卷一》）又朱熹注：“溫：尋繹也……言學能時習舊聞，而每有新得，則所學在我，而其應不窮。”（《論語集注·卷一》）皇侃基本遵從鄭說，但又認為“溫”也有“尋繹”的意思；朱熹雖然以“尋繹”來單獨解釋“溫”，但在整句釋義中卻換成了“時習”，實際上是將“尋繹”與“溫習”的意思等同了。我認為這兩種注解并不能等同，“尋繹”的內涵與“溫尋”有本質區別，不置可否或模棱兩可的態度都是不可取的。兩種注解中，我們對于“尋繹”不甚了了，前代學者于此也多是沿襲陳說或語焉不詳。那么，“尋繹”究竟是何義呢？

王筠《說文解字句讀·卷六》言：

尋繹（句），理也。《玉篇》：“尋，繹也，理也。”由此知許君以繹說尋，以理說繹也。尋繹是恒言，繹之，將料理之也。

按照王筠的觀點，“尋繹”是“恒言”，也就是說“尋繹”常常作為一個合成詞來使用，所以不能分開來解釋。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釋“尋”則說：

（尋）繹，理也。從工、從口、從又、從寸。工、口，亂也。又寸，分理之。按：此字當以度數為本義，轉注為繹。

朱駿聲說的“轉注為繹”，意思是說“繹”實際是由“尋”發展而來的。所以“尋”與“繹”自然有近義的關系，“尋繹”構成了一個并列詞組。綜合王筠和朱駿聲的觀點，又可以知道“尋”與“繹”都有“理”的意思。這里的“理”具體是何義呢？

繹：抽絲也。從糸，睪聲。（《說文解字》）

繅：繹繭為絲也。（同上）

紕、繹、督、雉，理也……絲曰繹之。郭璞注：言解繹也。（《方言》）

從上面的解釋中可推知“繹”的確有“理”的意義，這里的“理”具體指的是“理”絲，意思跟“剝繭抽絲”相似，所以王筠和朱駿聲用“繹”“分理”等詞來解釋它。《辭源》在“”字的釋義中列有“抽引”（義同“抽絲”）的義項。“繹”，《辭源》解釋為“理出頭緒”是很準確的。“抽絲”是一種“條分縷析”的過程。“繹”由此引申出“條理”“類別”的語義特征。如：

疏淪其湮塞而貫通之，縷析其錯揉而細繹之。（王柏：《書疑序》）

疑若雜然而無所統紀者，細玩繹之，條理井井。（錢時：《說命中》）

演繹七論，條分類別。（吳澄：《運氣新書序》）

上面的引文中，“繹”“玩繹”“演繹”都有“條分縷析，理出頭緒”的意思。又：“尋”與“討”也有近義關系。《文選·尚書序》六臣注：“討論墳典，斷自唐虞以下。翰曰：討，尋也。”所以，“尋繹”與“討繹”也構成近義關系，都是“條分縷析”進而“理出頭緒”的意思：

四曰科條不整，手繹難知。（《史通·<漢書五行志>錯誤第十》）

案其科條，疑有差舛。三復尋繹，得其中文害于義者數事焉。

（蘇頌：《明義大師集菩薩戒羯磨文序》）

乃并包于新舊，俾褒綴于科條。惟討繹之加詳，肆編摩之亟就。（綦崇禮：《特轉太中大夫恩命不允詔》）

“科條”就是法律條文。在簡牘作為書籍主要形式的時代，研究“科條”，必然要經過一個“尋繹”或“討繹”的過程——“條分縷析”才能理清簡牘的次序、頭緒。然后以“韋”編綴起來，使之成為條理分明、次序井然的書籍形式，如此才能減少“差舛”“錯簡”的失誤。段玉裁《說文解字注》釋“討”曰：“凡言討論、探討，皆謂理其不齊者而齊之也。”所謂“理其不齊者而齊之”，也就是“理出頭緒，使有條理、次序”的意思。

綜上所述，“尋”與“繹”都有“理”的意思。“尋繹”常作為一個合成詞來使用，意義相當于“梳理”“整理”，指的是“理出頭緒，使有條理”。“溫”既然可以釋為“尋繹”，那么“溫故”就不是簡單地“學而時習”“重復學習學過的東西”，而是對所學知識加以梳理，使之有條理。黃侃先生說：“夫所謂學者，有系統條理，而可以因簡馭繁之法也。”（《黃侃國學講義錄·文字學筆記》）這絕不是“重復記憶”所能達到的。所以《禮記·學記》言：“記問之學不足以為人師。”韓愈釋“溫故而知新”說：“先儒皆謂尋繹文翰、由故及新，此是記問之學，不足為人師也。”（韓愈：《論語筆解》）韓愈雖然也將“尋繹”等同于“溫習”，但是他并不認同這種“記問”的學習方法。古人也多有質疑這種“記問”之學的。這告訴我們，通過“重復記憶”“學而時習”般的“溫故”以求“知新”的方法，自古以來就不為學者所取。而歷代以來對“溫故”的誤解正源于對“尋繹”一詞內涵的忽視或淺解。其實，“學”不僅要“時習”，更要如“尋繹”般地對所學知識進行“條分縷析”，使雜亂無章的知識儲備成為具有條理性、系統性的學問，才能提高獲得新知識的能力——這樣的“溫故”才足以“知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