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有一些人,在出生的地方他們好象是過客,孩提時代就非常熟悉的濃蔭郁郁的小巷,同伙伴們嬉戲其間的人煙稠密的街衢,對他們來說都不過是一個宿站。這種人在自己的親友中落落寡歡,在他們唯一熟稔的環境里也只身獨處。也許正是這種在本鄉本土的陌生感才迫使他們遠離異域,去尋找一所永遠的居處。說不定在他們內心深處,仍然隱伏著多少世代以前祖先們的習性各種癖好,它們使這些漫游者重新回到了祖先們在遠古就已離開的土地之上。有時候他們偶然到了某個地方,他們會神秘地感到,這里正是自己夢寐以求的棲身之所,是他們一直在苦苦尋找的精神家園和心靈的故鄉,只有在這里,他們的心才能安靜下來。”
——引自威廉毛姆的《月亮和六便士》
一
我離開家鄉時還不到十歲,是一個懵然的或者說什么也不懂的年齡。我是懷著無比強烈的恐懼感逃命般離開川北山區那個偏僻的小山村,以后這種過敏般的情緒陪伴我多年,影子般揮之不去。我獨自一人在異鄉影子般游蕩飄流懷里總揣著一把自以為可以防身的小刀,一截木棍,有時甚至是一塊碎玻璃片或者一段鐵絲繩。我的這種過敏的情緒并非來源于異鄉的人和事,這正如很多人在異鄉遭遇冷落欺騙甚至暴力自然生出恐懼戒備一樣,給我這些的恰恰是我的鄉鄰親人我的那個家甚至包括我的母親。
有一年的仲夏,我因為饑餓偷了鄰居兩根玉米棒子,卻被我外公張德祥抓了起來。外公當時是公社書記,以他富裕殷實的家境自不會短缺兩根玉米棒子,而他的親外孫子卻的的確確在挨饑受餓。外公要不是看不慣我的長相,就是瞧不起我敗壞的品質。他先將我的書包以及身上破爛的背心全扔進旁邊的魚塘里,然后就是一陣沒完沒了的毒打。為了躲避外公有鐵釘的皮鞋底,我接連滾倒了幾顆粗硬的玉米桿。我用力抓住玉米稈想站起來,但抓住的卻是我剛才掏去心子的葉殼。我聞到了一股甜甜的氣味,鼻子里有條蠶蟲一般一拱一拱往外爬,我抹了一下,滿手是血。我鼻子流著血,眼里淌著淚,卻沒敢哭出聲。我求“外公別打我”的時候。心里除了害怕之外,全是仇恨。我喘著粗氣,死人一般躺在地上,腦子一片空白。我仰望天空,卻什么也看不見;我側耳傾聽,聽到的卻是自己斷斷續續的呻吟……
那年,我滿七歲;而那天,剛好是我七歲的生日。
我的命運似乎專為恐懼與屈辱而來,從小又多病。父親為了我的命相,曾特意找過街上算命的瞎子。瞎子掐指一算說:絕戶,孤命。連算命錢都不要。我以為人高馬大,脾氣暴躁的父親會一怒之下甩瞎子幾拳頭。父親卻滿臉被算中后的虞誠與慘然,連連嘆氣。最后還強給瞎子兩角錢,說是代為菩薩消受。以為這樣,至少會給我買來個無病無災。
因為瞎子的一句話,也因為我的這張孤命,我注定總是招惹是非,災難連連。
我時常遭受外公和大舅的毒打,有時則是鄰居小孩的圍攻。當我臉腫得如同一個發酵的紅饅頭,雙腿一瘸一拐,渾身沾滿稀泥回到家,如同約定一般,又會遭到娘的一翻打罵。我怕母親,更甚于怕外公。有次爺爺奶奶正在院子里切豬菜,想把我藏在他們身后,卻被娘攘了幾個趔趄,氣得全身發顫,無可奈何。我對付娘的打罵,有我自己的辦法。實在忍受不了,轉身就跑。我旋風般沖出院門的籬笆墻,聽見背后我娘追打的腳步聲和奶奶嘶啞的哭聲。當然,常常這樣的時候,我爹劉樹生已出外打幫工,好久不見回家了……
也就是這年,我爹和我外公以及大舅張文國就在村外的田壩里打了一回大架,我爹后來裝兔,溜了。他這次可惹了大禍,終日躲在家背后的雞冠嶺的山林里不敢出來。
后來我才知道,我爹是被人從個女人的被窩里揪出來的。而家里,我娘卻獨守著空房。空房不空,分東西角擺著兩張床。年青夫妻睡兩張床,這種事情說來可謂天方夜譚,但在我家,那是爹與娘結婚多年既成的事實。
當我被生產隊長,瘦得像竹桿樣的黃天林橫拖豎扯弄到村外的大曬場時,立刻引起了人群的騷動。黃天林閃著豆雞眼邪邪地說:“小雜種,走,跟我去吐臟女人!”我看見大舅跛著腿,手拄著根長煙桿,將已劈成碎塊的木床堆在曬場中央澆油點燃,閃亮的火焰照得一臉白慘。那年夏天的晚上,夜空一碧如洗,群星閃爍。我家背后的雞冠嶺山頂,懸著一彎新月。在這冰涼的月光下,一群半大的孩子正圍著大曬場的邊沿捉螢火蟲。有幾個孩子則編著順口溜唱:“劉華華,肚子大,像個大肚癩蛤蟆。劉華華,常挨打,老鼠偷蛋滾地爬”。劉華華,是我的名字。
我看見爺爺奶奶也站在人群里,目光凄慘,相攙著落淚。娘則過去,在黃天林耳邊嘰嘰咕咕了一陣,又陰險地望望曬場東邊的水井,轉身走了。黃天林則過來,把我揪到曬場東邊的一排大條石前站定。這排條石曾是我和爹夏天乘涼的好去處,旁邊有口大井,不論春夏秋冬,總是冒著青幽的地泉水。我記得爹總喜歡擰一個大鐵盆,到得井邊,便將我剝得一絲不掛。我躬著背,雙手捂著胯下的小雞雞,站在條石上,等爹舀起水,“嘩啦”一聲自上而下,將我澆個透。那種涼絲絲,冷凌凌的舒服滋味,總是難忘。不過今年不同以往,就算爹在家,也不會帶我來納涼洗澡了。自去年井里淹死了雞冠嶺后山的瘋子王安,井便被嚴嚴封實起來。為防備冤魂變“草口”出來吃人,上面又加蓋了個巨大的磨盤,兩三個大人也掀不開的。
我們老家川北山區,至今還流傳著“草口”吃人的迷信說法。草口是對不正常死亡的青年男女的統稱。說是他們陰氣旺,冤氣重,死了之后并不去輪回轉世,而是依照原模樣白天出現在人前,真假難辯;但到了晚上,便現出青面獠牙的惡鬼面目。“草口”專吃人腦,吸人血,人死后若真變成了“草口”,連最有能耐的法師巫婆也無從施計。具后山王家壩的陰陽先生王山水說,瘋子王安便是夜晚被“草口”拖下井底的,而這個“草口”就是我那已死了七年多的姑姑劉曉曉。我姑姑原是不必害王安的。原因就在于王安瘋后總喜歡在雞冠嶺山上,在我們黃家灣,對面的張家溝,他家王家壩的田壩里,沒日沒夜喊“曉曉”,結果惱了冤魂,丟了老命。
我從沒見過姑姑劉曉曉,也從沒見到過“草口”,但我相信有“草口”,直到長大后才知這全是迷信騙人的鬼話。
井邊掛著盞不死風燈,但還是黑黢黢的。當我被弄跪下的時候,我忽然聽見身后有人在哭。我抬眼尋去,認出是對面張家溝的壞女人秦華。她三十來歲,雙手反綁著,跪在大條石上。她形容枯槁,骨瘦如柴,灰色的滿是補丁的棉布外衣上沾滿白色的糨糊。黃天林在給她糊“臟女人”的牌子時,順便給她身上甩了幾掃帚。我當時傻傻地望著她,心里面卻充滿著無比的恍惑。她為什么跪呀?她都是大人了,難道不知道跑么?她真是傻啊!
秦華哭著,卻一直望著我。眼中充滿著無比愛憐與柔和的光芒。那種目光是有別于娘的,近乎于爺爺奶奶的,我依稀在夢里什么地方見過。她的哭聲卻永遠定格在我記憶的腦海,一如隨我異鄉飄泊的陰云,多年揮之不去。
我們家鄉懲罰偷人養漢的壞女人最簡單辦法就是白天游街,然后跪夜讓婦女小孩吐口水。因為父親跑了,他們自然最先想到的是我。黃天林振振有詞:她是惡霸地主秦國良的雜種,是壞蛋,是地主的幫兇!他爹害死了你祖爺,差點害死你爺爺!她和你家有血海深仇,晚上她和你爹困覺捉奸在床……
我瘦小的脖子被黃天林用力捏著,窒息得難受。但卻搖頭。秦國良在我們家鄉可謂家喻戶曉,臭名昭著。聽老師說,他不僅家財萬貫,妻妾成群,而且好事做絕,壞事做盡。我曾祖父便是因交不起地租,被活活打死的;我爺爺則是被吊在他家門外的樹上,餓了三天三夜才被放回,雖撿了性命,卻落下不斷根的氣管炎病。但這只是傳聞。但這女人淫蕩成性卻是真的,具說還和村上某個男人茍合,生下個孽種呢,怎么我爹會和她困覺?
我記得從前的秦華完全不像現在的模樣。她年青漂亮,不僅有一副好看的身段,而且還有一頭黑漆漆的長頭發。當然,她現在的頭發也長,卻稀稀拉拉的。有次我看見她在河邊梳頭,一梳一大把。她望著我笑了笑,卻將大把頭發送給我,要我去跟貨郎換麻糖吃。娘卻說,壞女人是不長頭發的,天老爺看得最清楚,你再不能要,你要了便會生瘌子頭。我恍恍惚惚還聽奶奶嘮叨過:華華,這個女人要不是成份不好,要不是她爹不積陰德,倒是和你爹挺班配的。但具我所耳聞的情況,秦華不僅和許多男人好,而且真還和我爹有那么一段不清不楚,暖昧難齒的丑事。就我懂事起,便知道我爹總是要和我娘打離婚,態度堅決,詞句明朗,無半點商量的余地,原因就在于我奶奶說的:華華,你爹的魂兒被那個秦華勾走了,你娘和你外公恨你,就是因為這個女人啦……
有一次,我放學回家,秦華在路上攔住我,塞給我兩個巴掌大的糯米餅。我遲疑地捧在手心里,轉身就跑。娘常對我說:別理那個婆子,她是個大壞蛋,是個爛騷貨,有麻瘋病,惹上要死的。我跑了一段,卻又停住了。我忽然想起別人說爹不是常和她在一起么,民兵批斗時還揪耳朵,扯頭發,也不見得死人的。我小時候腦子特別愚笨遲鈍,或許并不見得有這樣聰明的反應。但我當時的確站住了,懵懵懂懂地站著,等她追上來。秦華果然追上來,一把抓住我的手,拉進她的懷抱里。從沒有女人這般慈愛關切地緊緊抱過我,除了奶奶。我頓時給一種母愛般的溫暖融化了。我甚至大膽地伸出骯臟的小手,輕輕地碰了碰她蒼白如紙,卻端莊美麗的面龐。
秦華問:“華華,你娘對你好么?”
我搖頭。
“她有沒有給你煮好吃的,你是不是還和你爺爺奶奶住?”
我搖頭,而后又點頭。
她溫暖的手撫著我的光頭,忽然發現我頸上的擰傷,急促地又問:“華華,你媽是不是經常打你,是不是?都怪我不好,怪我不好!是我害了你爹,害了你呀!”
秦華哭了起來,淚水仿佛斷線的珠子。我一邊貪婪地吃糯米餅子,一邊奇怪地望著她……
我最后還是吐了秦華的口水。我吐口水的時候,根本已記不起那香甜可人的糯米餅子,那如漆的青絲,那凄凄急切的呼喚以及那飽含母愛深情的行行淚珠了。就我幼稚的童心,我是喜歡秦華的,但這種喜歡僅限于兩塊解饞的餅子和麻糖;而我同時又是恨她的,她勾走了爹爹的魂兒,和我爹爹困覺,害娘親,害外公打我罵我,不給我吃,不給我穿,害我挨饑受凍。直到我離家出走至十三歲那年,只身闖關東,受盡世態炎涼,人情冷暖,其中不乏被吐口水。而那時我才明白,口水是不能亂吐的。當它落在人身上,早已經化成了霜,化成了雪,化成了冰雹,化成了火炭,化成了利劍,化成了毒液。它不是落在人的肌膚,而是穿透肉體,直扎心靈,成為一生再無可愈合的傷痛和永無止的流血。而我為七歲那年無情的唾液所付出的,又何止這些呵!
二
一九九0年,我回來了。長得如我爹年輕時一樣,人高馬大,面貌英俊,而又勇敢大膽。我愛我所愛,恨我所恨,我完完全全是個自由自在瀟灑的大男子漢。但同時,我也學會了回憶,學會了悔恨。我追憶過去,懷念故鄉,遺憾,自責,懺悔,一并涌起。我無法忘記兒時在故鄉的點點滴滴,盡管故鄉再不那么親切;我無法忘記記憶中親人間的恩恩怨怨,瓜葛糾纏,盡管故鄉幾乎再無親人。我能忘記嗎,那曾經扎過根發過芽的地方!我一直弄不清娘親,外公對我何以恨,更弄不懂我何以年僅七歲便離家出走。今非昔比,我早已長大成人;而年代有別,再不必懼怕比鄰為敵,親朋相煎。是的,我應該回去了,我飄泊流浪,浮萍游云,該去尋找自已的根了。
我回到老家川北山區同樣是個傍晚。家背后的雞冠嶺依然松林密匝,郁郁蒼蒼,一如燃燒的碧色火焰,亙古不息;而殘陽似血,濤聲如怒。雞冠嶺山下的清溪早已改了道,以前密密的蘆葦不見了,入夏那白茫茫,鋪天蓋地的蘆花已成夢中的錦秀,代之的不過是片荒涼的點綴著白色貝殼的褐色沙灘。
我家的房子依如原樣,緊靠著小溪。一半有瓦的還的,茅草頂則如破落的斗笠般傾斜在斷籬笆墻上。我是依照殘留的記憶方尋到原來家的所在。屋內沒有主人,被歲月朽蝕得成片狀的木門用鐵絲擰在門框上;門扣也是用廢鐵絲扭的,上面掛了把銹跡斑斑的鐵鎖。
我好不容易才找到娘,她一個人守著外公遺下的大片房子。沒看見大舅,后來才知道他和外公都是因為動亂后被清查,自己把自己嚇死的。而我爺爺奶奶則比他們多活了兩年。算來,娘年歲還不到五十,然看上去特別的顯老,倒像是六七十歲的人了。她頭發全白,兩眼昏花,枯干的雙手扶著門,根本不認得我了。我原以為二十年后的重逢定會有幾行激動顫栗的淚,然奇怪的是,見到她的時候,我心情卻意外地平靜,既沒有愛,也沒有恨,一如風平浪靜的死水,泛不起一絲的漣漪。
倒是娘,卻對她久別的兒子顯出幾分和藹與慈祥。甚至流下了幾行昏濁的老淚。我無動于衷。所謂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鳥之將亡,其聲也哀。我違心地認為,對于每一位垂暮的老人,和藹與慈祥是同一色的。那不過是對年青的向往,生命的留戀以及行將就木的無奈罷了。
娘始終拉著我的手,讓我扶著她在雞冠嶺山腰一帶轉悠。我是沒這份好心腸的,無非是借故順便看爺爺,奶奶,父親,姑姑,以及父親的爺爺奶奶的墓地。我半扶半拖著娘,想象著她死后,會安葬在什么地方。
我們劉家的墓地不大,方圓不到一畝。盡管四周同樣長滿松樹,地上野花芬芳,綠草凄迷,卻反顯得荒涼蕭索。那些墳墓也不大,而且全部沒有墓碑,橫橫豎豎,七零八落,仿佛是給山水沖刷后,留在荒山野嶺的一堆堆形狀古怪而又猙獰嵯峨的亂石頭。而張家的墓地則緊靠著劉家,統共只有兩座。自然是外公和大舅的。我不愿過去,只站在遠處瞟了瞟。我想象著兩家人生前仇深恨切形同水火,死后卻能相安無事和平共處,心中莫名地閃過些許欣慰。
娘每走到一處便停下來,絮絮叨叨,沒完沒了地說是誰是誰,似乎生怕我記錯或者轉眼就忘記似的。我總是象征性的點頭,麻木而又平靜地望著墳包,沒有不見親人的遺憾,也沒有見著親人的悲苦;而回憶也是瞬間的,既模糊而又短暫。
我記得我是懷念故鄉,懷念故鄉的親人才會回來的;我記得我心中有遺憾有負疚有自責有懺悔有欠債的;我記得我心中還有凄涼有悲傷有思念有牽掛有一絲總未了斷的鄉愁的;我記得我心中尚還有眼淚還有許多未解情結的。而面對自己的親人,面對親人生命的最終歸宿,我又為何如此平靜,平靜得如此冷漠,如此不仁,如此無視而又麻木呢?
我和娘最終停留在父親的墳前,娘久久不語。我默默地望著地下的父親,而娘的目光則盯著父親身旁的小墳包。我暗暗在心中默算了一下死去的所有親人,卻弄不清小墳包內安息的到底是誰。我望了望娘,但并不尋問,反正在這里的都應該是劉家的人,而他們似乎與我早已沒什么牽連了。
“華華,你跪下!”
我怔了一下,楞楞未動。娘的眼淚是打動不了我的。人道男兒漢的心如鐵,而我的心比鐵還硬。可潛意識卻分明告訴我,我的心是曾被打動過,甚至被感動過,不過那已是非常非常遙遠的事了。我內心的深處還凝著一行女人的淚珠,一聲聲凄涼關愛的呼喚,一種深沉的怨尢與斬不斷理不清的情絲,然那不是對娘的。我的眼前驀地又滑過童年最難忘的一幕:一位美麗愁苦的女人,香甜的糯米餅,如漆的青絲,溫暖柔軟的懷抱,還有……還有什么呢?對了,還有那黑夜嚶嚶的哭泣,那茅屋沖天的大火,那摧斷肝腸的呼喊以及當年那無知劣童骯臟的唾液呀……
而現在,現在我終于記起來了,我終于明白了。我之所以千里迢迢奔回故鄉,并不是因為思念父親,思念爺爺奶奶姑姑,思念老弱的娘親。我心中有遺憾有負疚有自責有懺悔有思念有牽掛,而所有這些,全是給一位熟識而又陌生的女人的。我為什么會這樣呢?難道在我童年時代,這位女人便在我身上種下了蠱蟲,施展了魔法,埋下了頑根,竟然讓一位悔恨的年青人再把多年的記憶從頭拾起?
我全身顫栗,為自己奇怪的心思迷糊了。
娘見我未動,先跪下了。咚咚連磕了幾個響頭。
“華華,跪下,給你親娘磕頭!”我奇怪地望著娘,心里暗笑她是不是老糊涂了。我是不會向任何人下跪的,甚至我爹。他對不起我,他可以因為女人而撲河自殺,卻拋下自己的兒子不管。如果他還在,我是不會離家出走,四海為家,歷那么多的難,受那么多的苦的。
“這……墳里到底……到底是誰呀?”我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問誰。
“是你娘啊……”娘艱難而又吃力地站起來。在她核桃殼般的面龐,我看到了與慈祥和藹并溶的沉靜坦蕩,同時還有那種歷經大風大浪之后的淡漠與木然。她囁嚅著,“是該你知知道的時候了,是時候了,唉,華華,娘早該全……全告訴你了……”
娘讓我扶著在父親的墳頭坐下來,緊緊拉著我的手,開始了一段凄婉悲絕故事的敘述。她講的一半是我出生前后一年發生在劉家的事;另一半則是我七歲以后。而我七歲以后已經有了記憶。娘親的敘述繁瑣哆嗦,加之她的記憶早不如從前,其間不乏斷續,不乏糊涂。我好不容易整理出來。故事的開始,則全是有關我姑姑劉曉曉。
三
姑姑劉曉曉死于一九六三年,年僅十八歲。而那時,我應該尚未出世。姑姑那時是公社文宣隊的隊員,身材高挑秀頎,外貌漂亮絕倫,是公社出名的一枝花。姑姑出嫁的那天,身穿大紅繡衣,頭戴鳳冠霞帔,坐在一乘紅綢蓋頂的大花轎內。
姑姑滿面紅暈,鳳目瑩瑩小小的嘴唇抿著甜美幸福的笑意,黃家灣四個壯年漢子抬著花轎,順我家背后的清溪,直上雞冠嶺蜿蜓崎嶇的山徑。山路多有坎坎洼洼,凹凸不平。轎子在習習的的山風中輕輕晃蕩,姑姑仿佛坐在一個紅色的搖籃里。她腦子里想著即將看到的丈夫,紅色的洞房,丈夫親昵溫柔的愛撫,不僅臉龐更紅了,仿佛喝醉了酒。所有的噩運是不會有前兆的,總是突如其來。姑姑純凈美好的心靈絕不會前路的兇險世途的坎坷。山風依舊在習習地吹拂,柔和的陽光仿佛碎金點點。姑姑嗅著空氣中綠草的清新,聽著耳邊送親的嗩喇,憑直覺已過了雞冠嶺的松林。再往前走一大段,下了山埡,便是王家壩的地段了。姑姑小聲哼著歌:
山花花,綠草草,妹妹船兒輕輕搖。搖過小河道,搖過外婆橋。尋郎不見妹那個愁,看見郎親妹那個笑。山花花,綠草草,妹妹船兒尖又翹,搖過九道灣,搖過第幾橋……
姑姑十八歲的少女心沉醉在巨大的幸福喜悅中。黃姓的四個漢子一邊顛簸,一邊開著粗野的現笑:劉曉曉,要唱歌就大聲些,給哥兒解悶兒!
劉曉曉,王安這小子癩蛤蟆想吃天肉鵝,沒想到咱哥兒真的把天鵝送上門去了……
姑姑不急不惱,只是格格直笑。山里漢子說話粗野,卻也懂得分寸。
曉曉,呆會見到你嫂子王蘭咱香嘴,你可不許惱……
姑姑呸了一聲,依然笑著。銀玲般的笑聲驚起幾只花翎的山雀,撲哧哧竄上了樹梢。
曉曉,要咱不找你嫂子麻煩,再唱歌來聽!
姑姑沉穩而又大方,于是唱:妹妹家在山那腰,哥哥屋在青石坳。遠隔十萬八千里,相見得把信兒捎;鴻雁幾時去,鴻雁幾時到?捎回紅豆一顆心,略把相思表……
姑姑甜美歡快的歌聲在山間回蕩,仿佛百靈鳥般清脆動人。地上不知名的野花競相開放,散發著淡淡的芬芳;翠綠的松樹枝輕輕搖曳,跳著歡快的舞蹈。姑姑的心也如百靈鳥一般,放飛在清晨的山野。然頭蒙著蓋布的姑姑并不知道,紅紅的花轎只是在雞冠嶺的山腰上走了一段,沒去翻過通往王家壩的山埡口,便又順著來路返回,下到山腳,折向了通往我們家對門的屬同一村的張家溝,徑直抬往我外公張德祥家。
與些同時,我娘張文芬乘坐的花轎正從張家溝出發,迤邐蜿蜒的送親隊伍仿佛一條長龍,緩緩地向雞冠嶺山腳黃家灣移動。
我娘和我姑姑都是因為兩家換親才出嫁的。我們老家川北山區那時時興換親,由此而上演了不知多少除悲天憫人,愚昧無知的鬧劇。而我娘和我姑姑的悲劇,則是由我爺爺和我外公一手策劃,同臺上演,成了換親古俗的殉葬品。
姑姑坐在花轎內,能看見的只是身前一手間如血的艷紅。她只能憑直覺辯路,認方向,滿以為花轎已從雞冠嶺的山埡下來,走在了通往王安家的大壩田徑上。有好幾次,她想掀開蓋布來,看看腳下那條曾印下多少情人足跡,少女癡夢的小路。但山鄉的習俗,這是大大不吉的,姑姑強抑住了。姑姑和王家壩的王安同是公社文宣隊的隊員,兩人以前是初中同學。在文宣隊時,朝夕相處,暗生愛慕,終瞞著父母私定終生。兩人原可以堂而皇之,名正言順嫁娶的。問題就出在我爹身上。在當時,我爹的臭名就連三歲小兒也有所耳聞。其脾氣古怪,性格剛硬,狂妄放肆,品行敗壞,非一般的地痞二流子相比。具說他和秦華便有一腿,其癡迷程度可以在任何場合下兩人攜手而行。秦華的上輩與我爺爺有血海深仇,兩人結合原本大逆不道,加之秦華是地主子女,成份不好,與其相處免不得受連累。我爺爺百般阻撓無效,心生一計,決定自作主張,趁兒子外出學木匠不在家,先給兒子討房老婆徹底斷了他的邪念。
可又有誰愿嫁給一個品行敗壞,具說還和壞女人非法同居的地痞二流子呢?
有!當然有!我爹風流成性,偏又命帶桃花。相上他的女孩子為數還不小。后來成了我娘的張文芬自不必說,其中最漂亮嫻淑的,則該數王安的姐姐王蘭了。
一場兩家的換親在暗暗醞釀。如果當年的換親能成,也許我姑姑我爹都應該是幸福的。不想,命運多舛,中生變節。我外公張德祥忽然橫岔一腳,攪起滿天風云。外公人雖壞,對兒女卻極愛護的。他不僅看出我娘的心思,同時,也看中我姑姑劉曉曉。在他認為,將自己的女兒嫁給一個名聲極壞的浪蕩后生,難免吃些虧,但給跛腿有病的兒子討房漂亮媳婦,卻又拈了大大的便宜。因而,他甚至根本不在乎我爹已和秦華犯下了在世人認為最不貞最不潔的丑事,而一味要羅成這門換換親的婚姻。于是,劉家和王家換親出了差錯,變成了劉家和張家。爺爺則為了替我爹尋個大后臺大靠山,兩個老頭子明謀暗劃,我娘張文芬順理成章進了劉家的門坎;而一直被蒙在鼓里的姑姑卻莫名其妙嫁給了我大舅,跛了一條腿的張文國。
姑姑給兩個婆子左右攙扶著,步履跚跚進入洞房。她頭上依然蒙著厚重的蓋布,看不見路,有好幾次差點跌倒地上。婆子將姑姑扶到鋪著鴛鴦被的床頭坐著,悄無聲息掩門出去。房內靜得出奇,甚至屋外也聽不到一絲一毫的動靜。姑姑內心莫名地升一抹興奮而又不安的情緒,這種情緒有幸福有喜悅,也有間雜著對新婚的茫然未知。這種情緒如同一簇驀地被點燃的紅色火苗,烤灼得她無比地焦灼難受。她知道今天是她的大喜之日,她知道她已入了洞房;可入洞房之前,按理是先要拜堂的呀!姑姑渴望與心上人同跪在月下老人的膝下,拜天拜地,許下百年之約的諾言,可這多么重要的環節,竟然被忽略了啊!但接著,姑姑羞澀地舒心地笑了。她這時才記起今天是兩家同時舉行婚禮,這邊除新郎之外,其他的則多半是去送王蘭了。既然親人大多不在,那還拜什么堂呢!她下意識地側耳傾聽,想聽到猜想中那熟識的躡手躡腳,顫栗的腳步聲。遺憾的是,周遭一片靜寂,靜寂得能聽到內心如小鹿般撞動的那顆十八歲的少女心。姑姑是好動的人,此時卻安穩沉靜地坐著。她知道,幸福對于任何人來說,除了花一般無限備至地呵護與關愛之外,還需要等待啊!姑姑已經到了花一般的年齡,但她不急;她虞誠地將手壓在胸口,把心中跳動的幸福與喜悅說給上蒼聽。
就在這時,洞房外忽然響起一輕一重的腳步聲。伴隨這高低不平腳步的,還有那極力壓抑的磣人的氣喘。姑姑怔了一下,沒有吭聲。她聽出腳步聲不是王安的,內心有些緊張,有些奇怪;她想多半是王安的父親。人上了年歲,難免有關節炎和氣喘病。聽那高低不平的腳步聲在門邊踱著,果然沒有進來。姑姑感到好笑,心道:“老爹呀老爹,您是不放心么?您是怕舍了寶貝女兒,沒給您換回兒媳婦么?”于是忍不住道:“是老爹么?您老沒去送蘭姐?”
對方似乎站住了,含含糊糊“嗯”了一聲。姑姑關切道:“老爹,您身體不好,要注意多休息呢!咋還不見安子?”問了這句,姑姑慌忙住聲,女孩子才入洞房就問這樣的話,要是傳出去,豈不叫人笑死了!那紅蓋布下原本粉紅的臉龐羞得有如三月的桃花。奇怪的是,對方并不回答,轉身走了。姑姑忍不住“吃吃”暗笑,心下卻好不失望。
約摸一刻鐘過去,那高低不平的腳步又在耳邊響起。這次,姑姑又莫名地緊張起來。她猜想,該是老爹在訓導兒子了,入洞房這么久,安子應該來了!姑姑童心未泯,一縮身,鉆進了床內,她要和心上人,開個小小的玩笑呢!
也許太過于激動與緊張,姑姑藏進帳內,一不小心,竟將頭頂的蓋布扯落下來。姑姑驚“噫”一聲,花容失色。她迅速拾起蓋布,想重新蒙住頭。她慌亂的目光透過薄薄的紗帳,正好看見緊閉的玻璃窗外幾束搖動的柳枝。姑姑腦內轟然一聲,如晴天一記霹靂,猛地從床上驚跳下來!
姑姑不信任地撲到玻璃窗。窗外幾束陌生天空下依然搖擺的柳枝,仿佛一記記生冷的皮鞭,無情地抽打在她的心坎。姑姑纖細的手指緊緊抓住窗沿,努力不讓自己跌下去。這是怎么一回事呀?不對!不對!這怎么可能呀?姑姑努力讓自己清醒些,幾疑是在夢中!
忽然,洞房門“吱呀”一聲開了。那高低不平的腳步徑直走了進來。姑姑首先看到的是一張丑陋猬瑣的男人臉龐和肩膀呈斜坡狀的矮小身體。姑姑下意識地向窗外大呼一聲“安子——”迅速抓起窗臺上一把鋒利的剪刀。我大舅張文國手拄和他一般長短的銅煙桿,露出一口煙熏得焦黑的牙齒。他目光戒備地望了望姑姑手中的剪刀,怔在原地,醉酒般納納道:“曉……曉,是……是……我!你難道不……不認得我……我么……”
姑姑似乎已預感到了什么,緊緊握住剪刀,大聲喊:“你滾出去!張文國你滾出去!這是哪里?你們弄我到哪里了?”
大舅大模大樣地朝前走了兩步,涎著臉道:“這……這是我們的家呀!你是我……我老婆,我……我是你……丈夫……”
姑姑不信任地再次望向窗外,她看清了,窗外好大一片院落,圍著一堵丈高的圍墻。而身處的房屋也是一片新式的磚瓦房。可王安的家卻僅僅幾間破茅草房啊!
姑姑內心失了主張。她恍眼打量屋子。幾扇玻璃窗都安裝著牢固的鋼欄,如同鐵籠子般堅固不破,偌大一間屋子,唯一進出的僅那道門。姑姑想沖出去,卻給大舅攔著門。姑姑大呼:“安子——,安子呀——”
大舅口齒變得利索起來:“你就別喊了!你看這是什么地方呢!曉曉,只要你肯答應我,我張文國保證你這輩子吃好耍好,還享不完的福呢!”
姑姑厲聲道:“你做夢!你最好放我走!要是安子接不到人,遲早會尋來的,不打死你才怪呢!”
大舅道:“都進洞房了,好歹也算夫妻哩!何況我還有結婚證!”言罷,得意洋洋地將一張紅紙掏出來,在空中揚了揚。
姑姑不信任地望著那張紅紙,仿佛眼前飄浮著一片血。姑姑顫聲道:“什么結婚證?你……你遞過來看!”
大舅迅速又朝前挪了兩步。
姑姑用剪刀指著大舅喊:“你不許過來!”
大舅訕訕地笑著,將紅紙寶貝一般小心翼翼攤平在地上,退回門口,一邊道:“這張是你的,我也有一張哩!上面你爹簽了字的,法律都要保護!誰想耍賴,誰就要坐牢,反正你爹就在外面,總不成你父女倆合計來耍我!”
姑姑如雷轟頂,慘然道:“既然我爹在外面,你去叫他來!”姑姑顫栗的雙手拾起那張紅紙,待看清確是自己和張文國的結婚證時,她的心,連同那張結婚證,一起碎了。
大舅喊:“岳父——,岳父——,曉曉叫你,曉曉叫你啦!”
姑姑聽那公鴨般的破嗓子,全身起了一屋雞皮疙瘩,幾欲嘔吐。
我爺爺是隨送親隊伍一起過來的。他已經喝醉了酒,和外公勾搭著肩膀,一歪一倒地走到門口來。爺爺強撐著眼皮,受用地打著飽嗝,口齒不清道:“曉……曉,你命好哩,你……你享福,我們全家人跟著沾……沾光,你哥……你哥……也跟著沾光……,你哥不娶王蘭,娶文芬……”
姑姑哭道:“爹呀……”
爺爺說:“你……你命好,命好哩!王安哪點比得上文國這娃子,幫……你爹……還賬,還說……要……要提拔你哥!你哥名聲不……不好,他家都不計較……”
姑姑聲嘶力竭道:“爹呀,你是在害我,害我哥,你咋這么勢利呀!”
外公瞪了姑姑一眼,不無責備道:“你看你曉曉說的啥嘛子話!你爹是為你和你哥好,咋又成害你呢?你心中有委屈,以后說吧!既然已經嫁到劉家來了,以后這家嘛,你來當!”
姑姑緊握剪刀,厲聲道:“我警告你們,快放我出去!安子——安子——”
外公冷哼道:“我看你就別就大呼小叫了!即算你喊破喉嚨,王安那小子也聽不見的!何況,昨兒天還是王安親自找你爹把婚事退了!”
姑姑流淚道:“我不信!我不信!安子不會這樣絕情的!你們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呀!”
外公原地左右拐了拐雙腿,酒醉后的臉呈豬肝樣的顏色。道:“信不信由你!問題出在這,是王蘭提出不嫁給你哥的!她知道你哥要娶的人是秦華而不是她!是你哥先傷害了她,她和王安自然想方設法報復你啊!”
姑姑道:“你既然知道我哥要娶的人是秦華,卻又為何把自己女兒弄去當陪葬品?你就不怕害了你女兒?”
外公怔了一下,搖頭道:“這我當然想過,但畢竟感情可以陪養嘛!你和文國也可以相處得好的!女兒嘛,如同潑出去的水,兒媳婦才是最重要的!張家以后,就全靠你了!”
姑姑絕望地喊:“你休想!要我嫁給你兒子,除非我死了!”外公怒目圓瞪,似要發作,他努力咽了咽喉嚨,極力抑止住了,和顏悅色道:“這樣吧,劉曉曉,我可以給你一天的時間考慮考慮,等明天,你父子倆不拿話出來說,就別怪我張德祥反臉不認人!”言罷狠狠一跺腳,三個人退出屋,“嘩嘩啦啦”地拴死了門。
姑姑撲過去拉門,卻如何拉得開。姑姑哭著坐在地上,緊握著剪刀,內心熊熊燃燒的怒火,仿佛要把她全身心烤裂。
門外,爺爺還沒走,隔著門勸:“娃兒你就別哭了,結婚證都辦了,你就認命哩!”
姑姑聲音已哭得嘶啞了。“你放我出去,爹,如果你還當我是女兒,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啊……”
爺爺喉頭一哽,也哭出聲來:“不管怎么說,你要替你大哥想想呀,他都二十好幾的人了呀!你知道那個秦華,他遲早要害死你哥呀!張書記說了,秦華家是地主,你哥和她攪和,就是反革命呀!曉曉,曉曉,算爹求你了,求你了呀,為了救你哥,你就答應了吧!張書記有權有勢,家底子厚,人活一輩子不圖個家世又圖個啥哩?對了,爹望了告訴你,你哥雖不在家,張書記的女兒文芬卻已嫁到我們家去了哩!咱們一換一,兩不相虧。張書記說他一句話,年底還可以提拔你哥當公社會計……”
姑姑哭著嚷:“你滾你滾!我沒你這個爹,沒你這個爹……”
爺爺最終沒去開門,費力地咳嗽,嘟噥著一偏一倒地走了。
姑姑心腸欲碎,萬念俱灰。她獨自一人坐在黑洞如棺材般的洞房內,神思恍惚,如呆癡一般。她手撫著那把剪刀,那一直未曾熄滅的火焰,突然間,把她死灰般的心照亮了。姑姑的眼前,不由自主地滑過她和安子的幕幕往事。那是多么令人沉醉癡迷的往事啊!花前月下,相挽相攜,窗前燭影,相偎相依。他們對著藍天歡呼,對著白云起誓,海枯石爛,永不變心,生死相依,天地為證!然而,嚴酷的現實,竟然和這樣一對有情人開如此天大的玩笑。姑姑還記得,就在前天的正午,安子還親口對她說,不管你來不來,我都等你!一天,兩天,一年,兩年,一生一世!她猜想,此時她的安子,一定正站在雞冠嶺的山埡口,苦苦地等著那乘花轎。然他愛的新娘,卻已入了別家門,被關在黑屋內,喊天不應,叫地不靈啦!
事至此,姑姑已再無心思去探究到底因何會發生這樣的事,最重要的,她已非清白之身了。一張無情的紅紙,仿佛罪惡的十字架,牢牢地地將她釘上了恥辱柱,而這,卻是她最不可原諒自己的!她被幾個漢子抬著,入了別人的洞房,事情傳出去,安子會作何感想?即算她能出去,即算她還可以和安子在一起,即算她拼死還可保住處女之身,周圍的人又將如何看待?姑姑美麗的臉龐,不由自主現出一抹近乎殘酷的微笑。她慢慢抬起剪刀,從那冷凜的寒光里,她看見了一束耀眼的火苗。這束耀眼的火苗,猛地從心底的深處竄出來,將她層層包裹,騰騰燃燒起來。她不由喃喃地呼著“安子——,安子——,我的安子呵——”
而這時,王安卻正頂著當頭的烈日,和她的姐姐王蘭站在雞冠嶺的山埡口,苦苦地等待著劉家接親送親的隊伍。王蘭身材苗條適中,一張漂亮的瓜子臉上長著一對明亮如水的大眼睛。對于自己的婚事,她表情平靜,沒現出過份的驚喜。她為了她弟弟,曾和姑姑曉曉包括我父親都有過私下約定。她時不時抬腕看表,那塊表,是從鄰居家借來的。她身后的一株小松樹上,掛著一長串鞭炮,可是,一直到午后三點整,都未曾點燃。
按事前爺爺在王家的約定:換親的時間定在中午十一點半,雙方接走自己要的人。由于王家窮,因而婚事一錄從簡。爺爺話說得官冕堂煌卻把換親時間提前了整整兩個小時。臨到花轎出發,姑姑和王家姐弟都全蒙在鼓里。爺爺想到只要洞房時刻一過便萬事大吉,如同做生意,一手交錢,一手交貨,誰也再沒反悔的道理。但爺爺想錯了。一萬個最壞的打算中,也絕沒有死人的可怕事!
姑姑自殺后不多久,遺體仍用那臺花轎改成的滑桿,抬回劉家來。而到這時,王家姐弟才驚聞噩耗,如雷轟頂。弄清事情原委,瘋了一般的王安提兩把賊亮賊亮的大菜刀,下雞冠嶺過來找人拼命。
爺爺已藏了起來,而我外公也早有提防。王安還沒下雞冠嶺,便被武裝隊抓了起來,關在公社的的隔離室,被打得皮開肉綻,死去活來。
劉家飛來橫禍,加上爹又不在,已經做了新娘的娘再也呆不住了。她一把將那張蓋有公社大印的紅紙撕成粉碎,如飛撲出未圓的洞房。剛出門口,便被我爺爺奶奶一前一后揪住,死活不放。爺爺奶奶懂得做生意的道理。劉家失去了女兒,再不能失去兒媳婦,賠了夫人又折兵的敗興事,誰也不愿的。
按風俗,年青人猝死應當天乘夜下葬。爺爺不敢通知我爹,便由張家幫忙請來陰陽先生,雞冠嶺后山的五十歲老頭王三水。王三水捋著山羊胡,手提拂塵,身披道袍。他微閉鼠目,搖頭晃腦,掐指一算,原本無色的臉頓成死灰色。他望著姑姑的遺體繞了七七四十九圈,口里念念有詞,最后,長嘆一聲,危言聳聽地對爺爺說:“劉曉曉女命犯三煞,你家不久還會死人!我已經問了閻王爺,她是個黃花大閨女,注定要變草口吃人,如要解,嗯……哼……啊……哼哼……”
爺爺奶奶雙腿一軟,嚇癱在地。
“嗯……哼……”王山水干咳著,“如要解,當赤體暴尸三日,然后……”姑姑命犯三煞,駭倒了爺爺奶奶;黃花女變草口,更駭倒了眾鄉鄰。于是,姑姑死后依然不得安身。于是,她的大紅繡衣被剝去了,她的紅繡鞋紅繡襪給脫去了,甚至,她的褻衣襯褲也給脫去了,她美麗的胴體,赤條條暴露在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
入殮那天,沒人敢去給姑姑穿衣服。陰陽先生王山水手捏著幾道神符,將姑姑已然浮脹的赤裸身體放進黑漆漆的棺木內。為防止姑姑變草口出來吃人,王山水拿了五顆八寸長的大洋釘,用鐵錘分別釘住住姑姑的四肢,另一顆穿胸而過。姑姑的身體早已僵硬了,四肢成大字分展不開,近觀的人清晰地聽到王山水硬生生掰斷關節的“辟啪”聲。
而這個時候,王安被放了出來。他穿著破爛的沾滿血痂的衣服,不顧一切地撲向棺木,撲向姑姑。他撕心裂肺地直喊:“曉曉——曉曉——”,伸手去拔洋釘子。圍觀的人見狀,驚叫著猶如森林失火的群獸,一哄而散,仿佛姑姑真的變成了草口,會從棺木一躍而去。王安手指摳破,鮮血直流,卻如何拔得出?他脫去衣服蓋住姑姑的胴體,用力想抱姑姑坐起來;他看著姑姑血肉模糊的四肢,慘叫一聲“曉曉啊——”昏倒在棺木上……
姑姑的遺體安葬在劉家的大墓地。為防止草口掙脫洋釘,出來吃人,棺木上面又加蓋了尊巨大的石磨。入夜,王安神經失常,徹夜在雞冠嶺的松林子里直喊“曉曉——曉曉——”,聲音摧斷肝腸,遠近皆聞。半個月后,有人看見姑姑的墳堆簇新未動,而那尊巨大的磨盤卻滾倒在山腳的地溝里……
娘講到這里時,聲音哽咽,再也講不下去了。我從未見過姑姑。我也曾在家里的一大堆發黃的黑白照片中,試圖找到當年的姑姑。然遺憾的是,有關她少女時的照片,全在她死后連同衣物一并化為了灰燼。我是從來不相信山區有關草口的迷信說法。即算真的有那么回事的話,我堅信像姑姑那么純潔美麗,堅貞癡情的女孩子也絕不會變“草口”的,她該成仙得道,仿佛美麗的嫦娥仙子,靜靜地住在月宮里,雖然寂寞,卻不見塵世的骯臟丑惡啊!
我是不會為劉家任何一個親人而淌滴眼淚的。我和正常人一樣,有七情六欲,有情感糾葛,我心靈能顫動,腦子能思維;我懂得善惡美丑,懂得愛恨情仇;我更懂得什么是痛苦,什么是悲哀,什么是真誠,什么是虛偽。我認為娘的眼淚是虛偽的。她回憶姑姑時的眼淚能騙過別人,但騙不了他的兒子。試想,畢竟事情已過了這么多年,對于死者,魂已飛,魄已散,尸骨成泥,黑發成灰,墳塋荒蕪,棺蓋腐朽;而對于生者,事過境遷,往事漠漠,時光這把鈍鋸,縱然懷念是鐵,也早已給磨為齏粉,風揚雨散了。
四
有關我爹和秦華非法同居而又捉奸再床的丑事,至今還在家鄉許多古朽掉牙的老頭子口中廣為流傳,成為劉家最終走向家庭沒落,男丁不興,斷子絕孫天遣地責的一大敗筆。
那年,我爹剛好二十四歲。
我爹,說實在點是父親下了公共汽車,手著個鼓鼓囊囊的軍挎包,穿著雙洗得發白的軍膠鞋,無精打采地走在秋草凄黃的山道上。父親十八歲入伍,部隊生涯整整六個春秋。他原本可以申請當志愿兵的。但父親是單傳,是孝子,為了爺爺奶奶安享晚年,為了讓劉家后繼有人,香火不滅,不得不違心地尊從親人的意愿,打了退伍報告。
那天天氣陰沉,下著毛毛細雨。父親的光頭上蒙著細密的小水珠,在冷冷的晨風中,閃閃發亮。車站離家足有十里山道,因為事先沒得任何音訊,所以沒人來接。父親想起六年前同樣的清晨,張家溝,黃家灣的田徑上,密密地簇擁著數百上千送親的人群。他胸戴大紅花,穿著嶄新的軍裝,頭戴炫目的五角星軍帽,何等的風光榮耀,何等的威風八面。然時光無情,所有這些,就如同流水一般,轉瞬即成了過去。父親心中自然而然涌上種悵惘失落之感。有些垂頭喪氣,如同剛從戰場上敗下的逃兵一般。
雨并未有停的跡象,似乎越來越大。父親抬眼,正好瞧見已近在眼前,我家房后的雞冠嶺。雞冠嶺山頭影影綽綽,一片片沉積的烏云,仿佛咆哮的野馬群,正奔騰著向張家溝這個方向涌來。一道道閃電,如同巨獸張開的血盆大口一般,要把整個天幕撕裂。父親不明白這樣的時節也會下雷陣雨,心中好不焦急。
父親幾乎是跑一般走過這段山道,行在張家溝的地盤上。他的行李因為托運一時未到,這多少解了些急。事隔六年,家并未多大變化。因為是仲秋時節,觸眼幾乎已看不到莊稼苗。光禿禿霧朦朦的山包,稀稀拉拉的紅薯地,山腳下一片片亮亮的長滿水草的冬水田。見到的房屋似乎比六年前更舊了些,火柴盒般傾靠在路邊。偶而見到幾顆樹或者幾尊巖石,上面全用油漆或者石灰橫七豎八,密密麻麻書寫著天字第一號標語,父親心中莫名地涌上種厭惡之感。
父親踩著腳下的泥濘,好不容易才走過這段崎嶇的黃泥湯山徑,終于看見了前面聳立的一排紅磚瓦房,心中一喜,幾乎由衷地歡呼起來。這是父親沿途見到的最象樣的房屋,最早以前是大地主秦國良的農莊,后來土改沒收,成了大隊小學校。父親記得小時候曾和一個漂亮女孩子偷偷在校外操場邊栽了十多顆柏楊樹,不過沒多久她卻走了。她一走,再也沒有回來;父親還記得臨到他入伍前,那十多顆柏楊樹已蔚然成林,成了學校唯一裝點校舍的風景線。父親抬起頭,努力想從視線中尋到想象中早已根深葉茂的大樹,遺憾的是,他只看見空落落的學校外,一大片空落落的操場空地。
又是一道閃電,終于撕開天空巨大的幕布。一聲驚天霹地的響雷過后,豆大的雨點傾盆而下。父親硬硬的頭皮被硬硬的雨點打得“啪啪”直響,腦頂蓋一陣發麻,慌不擇路,正好看見路邊有間破落的茅房,便不顧一切鉆了進去。
父親并不知道,他的粗心大意,竟闖進一位落難女子的家;也正因為他的粗心大意,從此開啟一位妙齡女子的心扉,諦結了一段不歸路的情緣。
父親到了屋內,才知無意間闖進了人家的住宅。幸好屋內沒人,空空蕩蕩,陰冷而又潮濕。靠墻支起幾面門板,擋住漏光的竹席;屋中牽了根細麻繩,晾著幾件花里花俏的衣服,圍簾似的隱隱遮住里面一間簡陋的單人床。床上鋪著竹席,有張薄被,雖舊,卻洗得干干凈凈,疊得四方四正,散發著一股誘人的肥皂沫清香;另有個雜木做的舊木箱放在床下,箱上又放了把木梳,一塊摔破的小圓鏡。除此之外,便只見門口有幾塊斷磚支起的簡易灶,一只小鐵鍋,兩只細瓷碗,一雙竹筷。父親看出晾在繩上的衣服是女人穿的,慌忙退出屋,忐忑不安地站在檐下。
父親猜不出這四壁透風的茅草房到底住著怎樣身世的女人,忽驀地想起自己家的那幾間茅草頂的舊屋,一種痛苦悲哀的情緒隨之曼延上來。幾只被雨水淋濕羽毛的小麻雀,撲哧哧落在茅檐上,扭著頭,睜著晶亮的小眼睛,戒備地打量著父親。父親呆在檐下,不知為何,眼前總是晃動著一個女孩子楚楚可憐,顫顫欲栗的影子。
那年,父親僅僅只是個乳臭未干的九歲小子。而那個女孩子,小他兩歲。而那天,卻是個雨雪霏霏的冬日傍晚。兩個小孩子手牽著手,躲在學校的背后,小臉凍得紅樸樸的。父親猛地摔開他的手說:“我爹叫我不要理你,說你爹是壞蛋!”她說:“姨娘說咱爹對咱好呢,你爹才是壞蛋!”父親說:“你爹是真真正正的大壞蛋,殺我爺爺!”她說:“你爺爺是他自己死的!”父親說:“才不是,是你爹殺的!你爹是大惡霸,你是小惡霸,我以后不理你了!”她哭嚷著:“才不是,才不是,才不是呢!樹生哥,我們玩家家!”父親說:“不玩!”她說:“要玩,要玩,要玩嘛!”父親說:“要玩就玩斗惡霸!”她說:“玩家家,你當新郎倌!”父親說:“我才不娶你呢!”她說:“要娶,要娶!娶了就是自己人了,自己人就不會斗惡霸了!”父親說:“是不是娶了你就不會恨你了?”她說:“我不知道!反正自己人就是自己人,咱爹就不恨咱媽呢!”父親終于妥協了,兩人很快就忘了先前的不快,手牽著手興高采烈地玩起了家家,并排躺進了校背后的一堆亂草里,權作新婚的洞房……
兒時的一幕,永遠定格在父親記憶的腦海。九個年頭一晃而逝,父親成了黃家灣所有女孩心中的翩翩少年郎。然父親忘不了那個女孩子,等他知道兩家的隔世之仇,心中卻是比之更深沉的綣戀思念之情。和許多相似的愛情故事一般,父親并未留住那個雨雪霏霏冬日的傍晚,留住那個夢中七歲的新娘,而只能將一段夭折的初戀故事,深藏在心底……
父親努力從記憶中清過來,他用力摔摔頭,卻如何能摔去那塵封的往事。父親憂郁的目光透過低矮的屋檐望著對面巍峨聳立的雞冠嶺,雞冠嶺沉默著,顯得莊嚴而又肅穆。雞冠嶺的松林還在,不過早已消失了以往的蓊郁稠密,如同生了場大病脫發的女人。這道老祖先人曾自詡為上蒼賜予后人的天然屏障,在越來越大的雨聲中,無聲地淌著熱淚。父親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那個無父無母的女孩子,想起多年以前自己曾是怎樣迎著她的目光從山腳出發,眼睜睜地看著她被姨娘接走。而那年,雞冠嶺莽莽蒼蒼,如同一片碧綠的云海……
父親收回目光,視線落在了不遠處的一片冬水田里。田里的水稻已收割很久了,留下東一茬西一茬如同癩子頭般的草樁;田埂上亂七八糟地扔著淋濕的谷草把,骯臟女人般披散著頭發。有個戴著斗笠,披著蓑衣的人,打著雙赤腳,正沿著田埂的邊沿,著急地尋找什么。父親想他一定是丟失了什么東西,不然,他根本用不著冒著傾盆大雨,這般來來回回,仔仔細細的尋找。丟失的應該不是錢,畢竟這年頭,山鄉的農民,能把錢隨便揣在身上的已然不多了。丟失的應該是鑰匙之類的。父親想起小時候就曾數次丟過鑰匙,嚇得天黑也不敢回家。這個念頭逐漸沖淡了內心的沉郁,他不由自主地笑了。但是,當父親看見那人忽然跳下水田,探手如獲至寶般從谷茬上小心翼翼摘下一長串東西,又小心翼翼地放進身后的提籃里時,心又猛地縮緊了。他終于看出,那人絕不是在田埂上尋找丟失的東西,他也未曾掉過什么東西,而是乘下雨無人,在撿拾田野的落穗!
父親的心被一只無形的手攫住,緊張得透不過氣來。從那纖瘦的背影,實在分不清拾穗人的模樣,但父親卻莫名其妙地替其擔心起來。父親想到爺爺奶奶,想到了妹妹曉曉,想到了在部隊時一封封來自家鄉關于生活貧困的告急信。他們,是不是過得也不好,是不是也會乘著雨中無人,做賊一般在谷草茬上拾起一串串應該早已發霉的落穗?
父親虎眼一眨,強抑住就要涌出眼眶的熱淚。雞冠嶺山頭逐漸明朗起來,雨似乎小了些!那人似也料到了這點,來不及洗凈沾滿雙腿的稀泥,向學校這邊奔來。父親慌忙將頭縮回去,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來人,想看清到底是誰!
那人急急地奔過幾道田埂,如同背后有誰追一般。有好幾次,身體失重,險些掉進水田里,父親暗替捏一把冷漢,卻不敢喊出聲!
雨更小了些,茅檐上的小麻雀,似乎這才從雷雨的緊張空氣中喘過一口氣,嘰嘰喳喳地交頭接耳,慢條斯理地梳理著打濕的羽毛。
到得屋下面的水田,那人停下來,似乎松了口氣。父親也跟著長松口氣。見其將提籃藏進田邊一叢密匝的灌木里,蹲著洗凈雙腿,又找出提籃,直奔茅草屋而來!
那人到得檐下,并未發現父親。父親見其先脫下蓑衣,既而揭去斗笠,露出一張秀麗俊俏的面龐和一頭黑漆漆的長發,不由驚得“噫”了一聲。父親怎么也不會想到,對方意會是一位最多不過二十來歲的漂亮女孩子。有那么一瞬,父親的眼神既恍惚而又迷離,心內既狂喜而又悲苦,幾乎以為看見的就是那個女孩子了。父親用力摔摔頭,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這個女孩子正是秦華。父親哪里知道,他那沉積心底多年的夢,正如眼前淅淅瀝瀝的雨,探手可觸!
兩人皆怔怔而立,不知所措。秦華一驚,手把持不住,籃子“啪”地掉落地上。父親有些莫明其妙。當他的目光落在散落地上一串已長出綠芽的稻穗時,心仿佛給針猛扎了一下,幾乎就要淌出血來。父親從那黑得發霉的落谷,似乎看到了親人過的該是怎樣一種生活。不知是緣于男人天生對漂亮女人的憐香惜玉,或是出自于人類與生俱來的同情心,父親默默走過去,小心翼翼地將落穗拾回提籃,然后沉重地嘆口氣,嗓子低啞著道:“這……這也能……能吃么?”
秦華從父親耳后一塊豆大的黑胎記認出了他,漂亮的眼眸驀地閃過幾絲晶亮的光茫。但只那么一瞬,便恢復先前的黯然了,臉上現出更驚怖的神情,嘴唇囁嚅著卻沒出聲。
父親悵然道:“你……住在這?”
秦華以為對方也認出了她,凄惶的眸子不敢望我父親,顫栗的身體仿佛一只折翅的小鳥。半晌,才木納地點點頭。
父親從那霧一般的眼神,似乎又看到了女孩從前的影子。試探著問:“你家就你一個人?”
秦華警惕地朝后退了幾大步,神情凄切而又無助,不應聲。茅檐上的小麻雀,驚鳴著,撲騰騰飛向空中。
父親看懂了,忙道:“你別誤會,我并不知道這是你的家,所以在這避雨的。對了,你好象我記憶中的一個人,你叫什么名字?”
秦華松了口氣,卻掩飾不住神色中的失望之色。半晌才怯怯地自言自語般道:“你……你不會認得我的……”
父親怔了怔,同樣失望了。手摩挲著頭皮道:“我是應該認識你的,你不告訴我,我也會想得出來!”
秦華慌忙背過身去,直退到檐外的空地上,手掩著半邊臉龐,聲音恐懼而又嬌怯道:“我真的不認識你,你也不認識我,你不要去想,不要去想嘛……”
父親被那天真而又古怪的動作弄迷糊了,抬頭望著空中斷斷續續的雨滴,沖過去,一把將秦華拉回檐下:“希望沒嚇著你了!我叫劉樹生,是剛退伍的軍人,就住在雞冠嶺腳下的黃家灣……”
“聽說……聽說過……”
父親笑著道:“我都有六年沒回家了。對了,你滿頭滿臉都是雨水,弄不好要著涼的,快進屋去擦擦吧!”秦華感激地望了一眼我父親,又望了一眼地上的籃子,卻沒拿。繞過我父親,鉆進了屋內。經過身邊時,父親自然聞到了一股少女身上特有的體香,不禁有些神往。父親提起籃子,站在門邊遞進去道:“東西你忘了!”
秦華遲疑了一下,目光仿佛膽怯的小貓,但還是接了過去。父親打開軍挎包,從里面扯出根嶄新的毛巾,仍站在門邊殷勤地往里遞:“毛巾,給你!”秦華慌忙推開那只肌肉乩健的大手,緊張道:“不!不!不!我……不要……”
“算是交換條件吧,”父親用力將毛巾扔進去,“你能不能告訴我,學校操場外原是有一排柏楊樹,到底是誰將它們砍去了?你知不知道?是誰?”
秦華全身驚悸,一下跌坐在床頭上。頭垂得更低了,半晌,搖頭納納道:“我……不知道……”
“這也難怪,你多半是才搬來的。你當然不會明白,那些柏楊樹對我來說有多重要!唉,就算說給你聽,你也不會明白的……”
秦華倏地抬起頭,晶亮的眸子意浮動著一層淚光。她顫聲道:“這是……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跟著又補充,“我……我說得……說得對嗎?”
“的確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父親沉浸在往事的回憶中,竟沒發現秦華神情的異樣。“可我總也忘不了她!或許,她早也把我忘了……”
秦華接口道:“她……是誰?是你什么人啊?”
“是啊,她是我什么人呢?”父親喃喃自語,“和我一起種樹的女孩子,親人?朋友?兄妹?戀人?好象都不是,又好象全都是,我也說不上來了。反正,她后來走了,唉,走了,就……就再也沒回來……”
秦華低聲道:“也許,她……她還會回來啊,你也不用難過!”
父親沉重地嘆口氣,憂郁的目光望向朦朦的雞冠嶺山頭,望向山外朦朦的天空,悲哀地道:“回來?回來又怎樣?那時我們都非常非常小,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明白。盡管我倆經常在一起玩,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可兩家大人卻是有仇的。即算她還會回來,還會記得我,可又能怎樣呢?不過,我真的有種預感,她還會回來。她若能回來,即算不能在一起了,可能看一眼,說上一句話,也該多好啊!”
秦華哽聲道:“那個女孩子真是幸運,我想,她也一定記得你的……”
記憶是一種非常奇妙的感情。有的人,相處一生,但在對方的眼里,不過是一塊遇熱即融化的冰,消逝歲月不著痕跡;而有的人,在心靈交匯的一剎便烙下美的火花,這是人生的緣。
后來,父親和秦華還談了些話,說了些什么事,卻已記不起來了。他只記得,他最后離開時,對方淑女般的身影已占據了全部的內心。父親癡癡地想,若這個女孩就是秦華,這世界該是多么美麗而又奇妙,該是怎樣溫馨而又甜蜜啊!
第二天,天色放晴,父親一大早去縣城取行李。經過秦華的房前,門虛掩著,意外地不見人。一小堆和著綠芽的谷殼拋在房側的溝里。父親皺了皺眉頭,苦苦地笑了。父親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又在昨日那片亮亮的冬水田里脧巡,希望看到秦華的影子,但是,他失望了。父親對這個漂亮貧窮的女孩子有種連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的親近之感,一種軍人般的英雄氣慨促使他一定要向對方伸出援助之手。父親風流多情,寬闊敦實的胸膛里,隱藏著女人般善良溫柔的心。他看見學校背后有一大片紅薯地,便如飛地奔過去,也不管是否給人發現,犁耙般的大手“刷刷刷”,三兩下便揪出八九根紅薯。土地荒脊無肥,紅薯仿佛發育不良的孩子,干癟而又瘦小。父親想湊合吧,將刨出的土窩復原,再將紅薯一根根洗干凈,連根帶須藏在秦華屋內的門背后。
父親背著沉重的行李,再從縣城回來時,已是正午時分。雨后的晴空一碧如洗。溫馨的陽光給山鄉的原野披上件粉紅的衣裳。父親又累又餓,沉重的行李,將他厚實的肩膀勒出兩條深深的槽。那件印有部隊番號的白背心,也早給漢水洇濕了。父親的眼前,總是晃動著一位似曾相識的女孩子那陽光般光潔的面龐,那陽光般晶亮灼人的眼眸,父親的心在那一刻,又一次被照亮了。
父親遠遠地便看見那間茅草房,看見茅草頂上裊裊升起的炊煙。父親心頭一熱,似乎已嗅到了空氣彌漫的煮紅薯的清香。他體內似給注入了一股無形的力量,如飛地奔過去。
到得屋前,果然看見秦華正蹲在門邊,鼓著腮幫子向灶內吹火,小小的鼻頭泌著細密的汗珠,俊俏的臉龐給火焰烤得通紅,蘋果一般。鍋內熬著稀粥,畢畢剝剝,如同唱歌一般。父親怔立著,有些神往。秦華看見我父親,迅速站了起來,但已沒了昨日的緊張與戒備。似乎還想過來幫忙卸下行李,許是因為少女的羞澀與矜持,扶著門框未動,只向著他嫣然一笑。這嬌若春花的一笑,仿佛春日的陽光,照得父親的心頭暖融融的。父親仿佛接到一張渴盼以久的邀請函。
父親慎慎重重的抻平背心的折皺慎重其事地走過去。父親沒來由地變得口吃起來。想問紅薯煮熟沒有卻問成一句“吃啦?”這多少帶著些虛假帶著些虛偽的問候詞顯得多余,無非是想聽到秦華叫他停下來的聲音。當他快走到屋前時忽然沒來由地擔心這位漂亮的女孩子會把他早上小偷般的舉措當成一種無知的施舍,一腔男子漢的豪情頓時便泄了。
“給……”秦華忽然奔到他跟前,雙手捧給一樣東西。
父親“哦”了一聲,以為是紅薯。接到手里時,卻是一條熱乎乎的濕毛巾,而且就是昨天父親送出的那條新毛巾。父親敏感地意識到對方不領自己的情,一顆心頓時涼透。將濕毛巾往肩上一搭,冷冷道:“不要就……就算啦……”
誰知秦華卻低聲道:“給你擦……擦汗啊……”
父親幾乎以為聽錯了。但當他看見秦華攔在自己前面,低垂螓首,雙手局促地絞動著衣角,一股幸福的暖流頓時涌上心頭。父親放下行李,將毛巾緊緊握在手里,仿佛握著對方的手,嘿嘿憨笑著。
“煮熟了么?”他問。
“熟了,熟了呢!”秦華連忙點頭,接過毛巾奔進屋。父親躬著背也往屋里鉆。秦華怔了怔,卻沒阻止。父親大大冽冽舒舒服服地向床頭一靠,長長伸了個懶腰,那動作,便如同回到自己家一樣。
在這當兒,秦華變戲法似的將紅薯從門背后的盆里端了出來。
“你一定餓壞了,”她低聲說,用手掌抹了抹筷子遞給父親,一個勁地催促,“吃呀,吃呀,快吃呀……”
父親數了數紅薯,不多不少,正好九根。父親鼻子有些發酸,九根如同刀把粗的小紅薯齊整整碼在盆底,秦華竟連一個也沒舍得吃。
“還是你吃吧!我……我不餓……”
父親站起身走到門邊,將灶臺上清可鑒底的稀粥端進來。父親下意識地用筷子攪動稀粥,上面飄浮著幾根未煮爛的綠芽。那幾根飄動的綠芽,仿佛幾根銳利的鋼針,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父親的目光瞟著了藏在床下的一籃子野菜,猜想一定是她上午去野外打來的。不知為何,他忽然將眼前的秦華幻化成記憶中的那個無依無靠的女孩子,一顆清亮的淚珠“樸”地聲掉進稀粥里。
她大概看見了那顆淚水,卻視而不見。她從另一個裝著滾水的小鐵盆里擰出濕毛巾。這次,她沒將毛巾遞給父親,卻不容父親拒絕,而是將毛巾輕輕敷在他給行李背帶勒得通紅的肩膀上。
“疼嗎?”她問,聲音溫溫柔柔不緊不慢地,“我給你敷一敷,看,都快破皮了……”
父親微微閉上眼睛,毛巾滾熱的刺痛中,更多的卻是幸福。她為什么對自己這么好?特別是對他這樣一個陌生的男子?從外表看,她不像是那種輕佻的女人,是因為這條毛巾,是因為盆里的紅薯?還是因為先前自己那滴無意識的淚?父親應該懂,卻不懂!
門外,輕風微吹,隱隱透著涼意;一片烏云過來,擋住了陽光的視線,天色漸陰,秋后的天色還是那么多變,似乎又要下雨。這與屋內的情境,是多么不相協啊!
就在這時,對面學校背后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聽到腳步聲,秦華頓時花容失色,驚恐異然。她驚慌地跳開來,怔了一下,又迅速從盆內撿起幾根紅薯塞進父親的懷里,一邊用力向門外推,急聲道:“你……出去……出去……”
秦華反常的舉止,令他莫名其妙,茫然懵懂。耳聽“砰”地一聲,那道破舊的木門,緊緊合上了。
父親遲疑不絕地背上行李,戀戀不舍地離開茅屋,不住地回頭。毛巾的余溫還在,而父親卻感覺是在做夢。空中,隱隱滾動著雷聲。
遠遠地,父親看見從學校背后轉出個二十多歲的年青女子來,手拿著個文件夾,邊走邊用圓珠筆在上面寫劃著什么。這個女子父親自然認得,叫張文芬,公社書記張德祥的千金,后來,她便成了我娘。
張文芬先沒看見我父親,而是徑直走到茅屋前,用力揣了一腳門,大聲吼“開門,開門!”
父親感覺事情有些不妙,卻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想轉回去。
在張文芬“砰砰”的的揣門聲中,木門復又開了。秦華高昂著頭走出來。沒說話,一雙大大的眸子,轉向我父親。
“明天晚上開斗爭會!秦華你聽到沒有?”
父親乍聽到“秦華”兩個字,直感腦子里“轟”然一聲,如同挨了當頭一棒,幾乎要倒!
“秦華你聽到沒有?你聾啦啞啦?”
秦華一聲不吭,側首望著我父親,長長的眼睫下,隱隱閃動著凄切無助的淚光。茅檐外,幾顆小樹,在越來越大的寒風中抖索著纖細的軀干。
秦華!秦華!
原來這茅草房內住著的漂亮女子,竟會是父親日思夜夢的秦華!
父親的記憶閃電般地冒出火花,難怪她會對自己那么好,難怪她會說“她會回來”,難怪她會有先前那如此反常的舉止!看來,她早已認出他了,而且她已料到那腳步聲中的不祥,無非是不愿讓他看到眼前這令人心碎,令人酸楚而又痛苦的一幕啊!
空中,滾動的雷聲更急。可怕的雷聲,無情地敲擊著父親淌血的心坎,父親震呆了!
聽到張文芬又吼:“你這個爛騷貨壞女人黑五類,你記好沒有,你聽清沒有?”
秦華依然默不作聲。木人一般,以原有的姿態,原有的目光,定定地,呆呆地望著我父親!
張文芬這才看見我父親。又罵了秦華一句“爛貨”,迅速換了臉色,驚呼道:“那……那不是樹生哥么?”隨之激動不已地奔過來,聲音嗲聲嗲氣,“樹生哥,你不認得我了么?我是文芬呀!記得咱倆小時候……”
父親冷哼一聲,忽然道:“以后你不許罵她!”
張文芬怔了一下道:“樹生哥,干嗎呀!犯得著為這樣的女人生氣嗎?你曉不曉得她——”
父親打斷話道:“叫你不許罵便不許!別跟我費話多!”
張文芬噘了噘嘴道:“好嘛就聽你的嘛!”卻無所顧忌地攀著父親的手膀子,一雙小眼閃著熱烈的光茫,道:“好了好了。咱不說這些不愉快的事了。我爹聽說你回來了,打算今晚請你去咱家作客呢!對了樹生哥,你當過兵,身材又這么魁梧高大,聽爹說,大隊上還有個民兵連長的空缺。你如果愿意,我替你給爹說,八成沒問題!樹生哥你不知道,爹最聽我的話哩!”
父親道:“操場邊的柏楊是誰砍了?”
“是你爹砍的呢!”張文芬沉下臉,甚覺無聊。
“我爹?”
“是呀,是呀!是我爹叫你爹砍的哩!當然是為你好噻!有人告說那樹是你以前和那個騷貨栽的,為了和黑五類劃清界線嘛!”說道后面那句,張文芬不禁回頭,刻毒的目光恨恨地剜了幾眼依然站在門邊的秦華。
“栽樹也犯法?”
“不僅犯法,而且犯了政治上的錯誤!不過你就放一百個心好了,有咱爹呢!”
父親不吭聲了。有意識地一摔行李,躲開了眼前這個令他憎惡的女孩子。他哪里會知道,命運的捉弄,事隔不到一年時間,他會親自登門,而且心情愿地娶作了自己的新娘……
那夜,父親二十四個春秋,第一次飽嘗了失眠之苦。秦華的一言一行,一顰一笑,如同一記記烙印,深深地打入了他的心坎。在與秦華意外邂逅的短短時間里,對方憂郁的眼神,眼神中的凄切無助,言語中透出的悲哀與蒼涼,無不牽動著他的心。父親的眼前,又驀地閃過中午的那一幕。她只有二十二歲,正處在青春少女浪漫的花季,卻過早地失去了親人的呵護與關愛,如同一只觸角敏感的蝸牛一般,龜縮在自己的殼里。她從不傷害別人,也傷害不了別人,可周圍的人為何要與她為難呢?
父親了解到,原來秦華是年前才返回張家溝的。她姨娘家去年遭受百年不遇的旱澇,舉家逃荒去了。秦華作為盲流,被返回原籍,先住在生產隊的保管室里。秦華年青漂亮,性格善良怯懦。公社書記張德祥的兒子保管員張文國便狗仗人勢,百般騷擾糾纏。秦華迫于無奈,只好從保管室搬到了茅屋。不想,這一小小的舉措,竟大大地惹惱了張文國。一紙報告上去,告其回來是為了替大地主秦國良翻案伸冤,討回被沒收的家產。張德祥護短,可又沒什么真憑實具,為了迫秦華就犯,干脆就在斗地主時,所有的地主子女都被弄去陪“殺場”,為政治運動造聲勢。這樣的陪斗會都持續半年之久了。
父親回來僅兩天,便把俗世的丑惡百態看了個遍。父親善良正直,嫉惡如仇;父親凡夫俗子沒什么大理想大抱負,只想平平淡淡地過活。但父親同時又看到,在當時政治氣候特濃的氛圍下,對于每一個善良怯懦者,即算老老實實做個平平常常的百姓,也是千難萬難啊!為了家人,也為了父親心中一個隱秘的夢,父親廢盡腦子,嘗試著想去改變自己眼下的處境。
父親這一夜,完成了一個有著豁然大度,寬闊胸襟的男人世俗思想的變通。這個變通,使他猶如蟬一般蛻去外殼獲得新生;這個變通,使他如中魔一般,義無反顧,摒盡所有前嫌與舊釋,要去成就一個有別于常人英雄般的形象。父親哪里知道,在當時舊思想,政治思想極其濃烈的氛圍里,他即算是一只脫去外殼的蟬,卻也僅僅只是蟬。他所能跨越的,也只能是蟬與蟬的距離。他力量太小,甚至沒一絲一毫的保護色。這正如同一只飛蛾,并不會因為自己藐視火焰,而能改變燃成灰燼的唯一結果啊!
父親那晚,并未去等公社書記張德祥請去作客。而是將退伍前部隊發的一件嶄新的軍羊皮襖作為禮物,主動登門拜訪。父親知道這家的女兒暗戀自己,巧妙地利用這層關系,第二天便當上了民兵連長,領到了一桿生銹的三八蓋大槍。父親站在學校寬闊的操場上,目空一切地越過那間茅屋,了望雞冠嶺,耀武揚威,沾沾自喜。
因為晚上要開批斗會,事先武裝隊已將地富反壞右份子全押進了大隊保管室里。保管室其實就是學校的一間大教室,以前是地主秦國良祭祀用的堂屋。由張文國和兩個民兵看管。
父親扛著大槍來到保管室,正好看見秦華和十多個地富反壞右份子關在一間,其他的地主子女卻一個也沒到。父親看見秦華面容枯槁,頭發散亂,仿佛一只病貓般蜷在角落,不由心腸俱碎,刀絞一般。
父親強制鎮定,大模大樣地走到張文國面前。
“全押在這?”他問。
張文國正靠在門口的一張藤椅上卷旱煙。秋日的太陽照在他丑陋的臉上,顯得萎瑣而又猙獰。兩個民兵一左一右站在他身邊,倒有些象閻王殿的牛頭馬面。他用眼角瞟了我父親一眼,一個勁地用嘴吹竹煙袋里的煙屎。那竹煙袋長得離奇,平端,很像一把鳥槍,光亮的銅煙嘴便是射擊的準心;如果豎著,便是一支銅黃锃亮的手杖了。我大舅個子不高,只有一米五可能還不到,腿又不好使,手杖,自有些別出心裁。
“這里由我負責!”他說。這個保管員有公社書記作后盾,當然不會把個民兵連長放在眼里。
“誰負責都一樣,”父親話中有話,“關鍵是不能出差錯!若是惹出政治上的麻煩,誰也擔貸不起!”
張文國瞇著眼道:“政治上我懂!”
這時,兩個民兵“哧哧”偷笑。父親問:“格老子,笑啥?”
一個民兵解釋說:“不是笑你,是富農份子王文章要屙屎!”王文章是個赤腳醫生。
父親沒好氣道:“有什么好笑的!日你個娘,放他去屙噻!”
“看誰敢!”張文國“呼”地從藤椅上站了起來。他小時候得小兒麻痹癥,雙腿跛得厲害。這一下起得太急,身體失了重心,后坐的力量把個藤椅撂了好幾個轉。幸好離墻近,幾下踉蹌,全身直拐,斷木一般方靠住了,長煙桿卻落到地上。一個民兵慌忙拾起煙桿,雙手遞過去。
“屙在屋里不干凈!何況里面還有女人!”父親苦著臉。
兩個民兵卻無所顧忌,向屋內擠眉弄眼,直打“哈哈”。
“為了防止階級敵人借機逃跑,屙屎也不行!”張文國青著臉,“我說不行就不行,即算是女人,咱也不可心慈手軟。劉樹生,不要拿雞毛當令箭,你要是看不慣,這里也沒誰留你!”
父親冷哼說,“走可以,不過走之前,我得提醒你們,聽說這兩天上面要來人檢查,若是誰給捅出漏子來,可不關老子的事!”
“嘖嘖嘖,”張文國甚是不屑,“嚇誰呢?這年頭,誰他媽是嚇大的!”
兩個民兵又笑起來。“屙出來了,屙出來了-----”這次不是打“哈哈”,是掩鼻偷笑。
“笑個雞巴!”對手下的民兵,父親還是敢罵的,“格老子,這他媽還是人日出來的么?去,快去,先把女的放出來再說!”
張文國長煙桿一伸,攔住了門。
兩個民兵面面相覷,不知道聽誰的。
“哼哼!”張文國連連冷笑,“鬧半天,不就為個女人?”他說話倒還文雅,又慷慨,不像我父親,出口就是他媽的,格老子,日天日地的。“你要是瞧著心疼,讓給你不就得了啵!”
“聽你這話,倒像真有誰看上她了!”父親才不上當,“把秦華放出來,是為你好!”
“啥意思噻!”張文國會錯了意,臉上青一陣,紫一陣,“樹生老弟,人言可畏,不要去那些風言風語。”
“這學校以前是哪家的住處,你曉得不?”
“我他媽又不是三歲小孩?”張文國也動了粗,把煙桿敲在藤椅上啪啪響,“大地主秦國良,這還用問?”
“不就對了么!”父親有些得意,“聽說秦華回來是為了討回秦家的財產,你把地主子女關在自己的家里,不正是逞了階級敵人的企圖?這么簡單的道理也不懂,格老子!”
這話不假!
此語一出,張文國不由全身一激凌,額頭竟緊張地逼出熱漢。用來攔門的煙桿無力地垂了下來。
要知道,張文國將秦華與地富反壞右關在一處,無非是要一泄私憤,逼其就范。然問題就在這,若真給好事之人揀了把柄,曲解事實,硬要說成是幫階級敵人復辟,也并非全無道理啊!
張文國被鎮住了,顫聲道:“那……那你……你說咋辦?”
父親心中暗喜,低聲道:“你放心,只要我不說出去,誰他媽又曉得哩?當然,相信這兩個民兵兄弟也不會多管閑事的!”
兩個民兵直哈腰:“兩哥子說咋就咋。誰他媽說出去了,誰他媽就不是人日的!”
張文國感激地望了一眼我父親,回著吩咐民兵:“先放秦華出來!對了,樹生老弟,你看……看該關在哪里?”父親故意為難地打量四周的房舍,然后無可奈何地順手一指:“日你娘,我看也只有這么辦了,還是讓她回茅屋吧!”
晚上開批斗會,秦華意外地沒被押到會場,其他“陪殺場”的地主子女卻到得很齊,齊刷刷跪在臺沿邊上。
父親背著大槍從茅屋的方向轉回來,答得很干脆:“日娘,生病得厲害!”
張文國惱怒萬分,傾斜著一高一低的肩膀,煙桿用力磕了一下跪在主席臺前的富農份子王文章的后腦袋,“你起來,跟我走!”
王文章約六十光景,頭發半禿。批斗會上挨打是常有的事,但被銅煙嘴敲腦袋,而且又那么重,恐怕連想都還沒想過。他扭過頭,憤怒的老眼布滿血絲,可能想罵,卻驚叫一聲,要掙起來;但由于手被反綁著,一用力,竟伏面撲在地上。
還在掙扎,張文國又是一煙嘴。煙桿很長,非常容易就擊正了禿腦袋的亮點;張文國一腔怒火無處發泄,腿拐了拐,想踢。腳還在半空又收了回來,差了半尺,卻把煙桿撐到了地上。看來,要不是他腿不靈便,這一腳出去,還夠王文章喝一壺的。
臺下人頭攢動,批斗會群眾黑壓壓上千,哄堂大笑。
父親急忙過去,一把將王文章提了起來。王文章佝僂著枯瘦的身體,老淚縱橫,頭頂早鼓起兩個血包,想哭又不敢,只是喉頭“哼哼”的,不忍卒睹的慘象。張文國順手從民兵手里扯過一根細麻繩,打了活套,隔空向其頸上一圈,牽起就走。那光景,甚是滑稽而又悲哀,仿佛牽著一頭老邁羸弱的病馬。
臺下群眾甚是歡欣,又是一陣經久不息的哄堂大笑。
當張文國牽著王文章,邁著一高一低的腳步,好不容易來到茅屋前時,父親和兩個民兵早已等候在那里。張文國嘴里嘟嘟噥噥,大抵都是些罵人和罵路不好走的鬼話。相較之,反而老眼昏花的王文章還顯得利索得多。
秦華果然病得很重。橫躺在床上,上半身蒙著被蓋,雙目緊閉,臉龐紅赤,滿頭熱漢,一看就是肺炎的征兆。
張文國給王文章松開繩套,咬牙切齒道:“你給好好看一下,要是查不出病來,當心你的老命!”
父親腦子特靈光,馬上聽出話中的道道。看來,這個保管員對秦華還沒死心,說不定心下也和自己一般,巴不得能查出什么病來。
“若故意裝病呢?”父親聲音淡淡的,“說不定有人真還希望她裝病呢!”
張文國仿佛給誰猛揍了一拳,頓時臉色發紫,不答話,向秦華吼:“秦華你給我聽著,你若沒病裝病,遲早沒你的好果子吃!”
秦華長長呻吟了聲,依舊雙目緊閉,下意識地蜷緊了身體,薄薄的被子在昏黃的煤油燈下,隱隱發顫。
“你看看,是不是肺炎?”父親拉王文章到床邊問:“你就放一百個心好了,大膽些,又沒誰要吃你!”后面的話,卻是說給秦華聽的。
王文章膽怯地扭頭望了一眼張文國,又回頭望了一眼我父親,咽了咽喉嚨,搖搖頭,跟著又點頭。他是聰明人,既惹不起民兵連長更惹不起保管員,哪里知道兩人包里賣的卻是同一包藥。
張文國突然緊張起來:“她……她……是不是……沒……救了……”
“看來真還有病!一個大活人的,要裝也不像!”父親早看出保管員的鬼心思,不失時機地補充。
王文章耷拉著頭,嘴里支支吾吾,像是說話,又像是在咳嗽。張文國呼地舉起煙斗吼:“快看病!藥箱呢?”王文章驚叫一聲,“噗”地蹲到地上。
父親忙隔開煙斗沉聲道:“階級敵人嘛,即算死了,也是不值得同情的。我看就不必浪費時間了,文國兄,咱還是開會去吧!”
張文國怔怔地望著我父親,欲言又止,半晌,才沉重地嘆口氣,轉出門外對兩個民兵說:“樹生兄弟立場是對的!誰同情敵人,就是對人民的殘忍,走!”
以前的批斗會,多半是通宵達旦。但這次不知為何,僅用了半個多小時,宣讀了幾個壞份子的“罪狀”,即草草了結。會完后,其他的壞份子全放了,王文章卻被單獨留了下來。父親知道后面還有好戲,推說另外有事,離開了會場,暗地卻躲在學校背后的紅薯地,隔墻聽著張文國的一舉一動。
這夜是十五。夜涼如水,月色如霜;微微的夜風中,隱隱透著草色的清香。父親自然而然想起多年以前那個雨雪霏霏冬日的傍晚,想起兒時的婚床,以及那幼稚椎心的童年情話。父親的眼睛,不由濡濕了。
聽到屋內張文國正在訓問王文章。
“得的什么病?嚴不嚴重?”
“……”
“說話!是不是肺炎?”
“……肺炎!”
“會……不會……死人?”
“……會……不會……”
“你娘的到底會不會?”
“……死人……嚴重……”
“啪!”王文章一聲驚叫。
隔了一會,又聽到保管員公鴨般的聲音:“藥箱拿來了,先去打針!”
“沒……針藥……”
“針藥呢?”
“被……收……收了……”
“誰收的?”
“你……哦不!不!不!是……”
“你娘的,只吃藥行不行?”
“行……就是慢……”
“好了,好了,你就照肺炎弄兩包再說。站住!你給老子記清楚,這事不許給劉樹生那雜毛說……”
父親躡手躡腳離開學校,來到空曠的操場邊。看看四下無人,不由忍俊不禁,發出一陣童稚般的“哈哈”大笑。
不多會,父親聽到一陣輕重不一的腳步聲。父親伏在操場邊,果然看見張文國以煙桿拄地,身體高低不平地向茅屋走去,明明的月光下,仿佛一支爬動的大蝦。
父親先一步來到茅屋前,敲門鉆了進去。這次,秦華沒叫他“出去出去”,只是著急地問:“會完了?會完了么?”見父親點點著,才長長松了口氣。端過一盆清水,吸著涼氣漱口,一邊嬌嗔道:“虧你想得出來,哎喲,那海椒好辣!”
“不這樣,又怎么裝得出病!”父親也覺好笑,“這下好,憑著那些海椒,你可以安安心心,真真假假養一個月病了!”
“我……我可不想生病啊!”秦華囁嚅著,“我的病是會傳染人啊!誰和我在一起,都不會有好結果的!樹生哥,你這次幫了我,我感激你!但下次,你……你只作不認識我好了!”
“我不幫你,又有誰會幫你呢?”父親說,“那個日娘的張文國,老子遲早要收拾他!”
秦華對父親粗話連天卻不以為忤,只是神情有些訝異,嘆聲道:“你這樣為我值得么?樹生哥,我再不是以前的秦華了。我是你們劉家大仇人的女兒,又是地主成份,你要是以后給人發現,所有前途就沒了。到了那時,你叫我如何……如何安心?”
父親道:“我的事你別管!”
就在這時,茅屋不遠處響起了一輕一重的腳步聲。
秦華下意識地“噓”了聲。飛快地撲到門邊,門杠抵死門,湊著門縫向外瞧。
父親知道是誰來了,不以為然地笑笑,悠閑自得地靠在床頭上。
此時,四周靜寂,萬籟無聲。狹小的茅屋內,煤油燈光輕輕搖曳,透出無比的祥和與溫馨。秦華忽然反奔回來,面色慘然,又迅速從床底拖出根斷扁擔還要去抵門。但是,當她再要起身時,卻被父親一把拖住了。父親搶過扁擔扔到地上,順手一帶,秦華“嚶嚀”一聲,溫暖柔軟的身體便全撲入了懷抱。父親側首,“撲”地吹滅了煤油燈。
聽到門外張文國的喊聲:“秦華!秦華——”聲音一改常態,意外地親切溫和,這令父親頗為吃驚。父親緊緊抱著秦華,那纖細的身體依在懷中微微顫栗。這再不是多年以前那幼稚無知的小女孩,而是渾身散發著無限柔情無限溫馨的成熟女性。父親口干舌燥,昏然欲醉。
秦華靠著我父親寬闊厚實的胸膛,先掙了一下,既而便緊緊偎住,如同茫茫大海中,抓住一塊幸運的舢板。她香唇湊著父親的脖子,鼻息噴出銷魂的熱浪,壓低著聲音著急地直呼:“他來了,他來了,怎么辦?怎么辦?怎么辦嘛?”父親把頭揉進那濃密的秀發,嗅著淡淡泌出的發香,鎮定道:“他若聽不到聲音,說不定會撞進來!你隨便說兩句,便會走的!”
“恐怕不行的!”秦華故意大聲咳嗽,手捂著鼻子,悶聲道:“張文國你走吧,我死了也不關你的事!”
門外立刻傳來回音:“聽到你說話,我就放心了!秦華妹子,我是來給你送藥的!”
秦華調皮地向我父親宛爾一笑,又道:“我不要吃藥,睡幾天就好了!”
“不吃藥咋行哩?”張文國聲音甚是關切,“你就給你張哥開開門吧,看你吃了藥,我立馬就走!”
父親悄聲說:“你就叫他把藥放在門外!”
秦華依樣說:“你就把藥放在門邊吧!你走了,我自會起來拿!”
張文國長嘆口氣,“我知道你恨我!上午關你我是迫不得已,劉樹生那雜毛精著哩!幸好你生了病,我才有理由不讓你到會場。你和劉樹生那雜毛家有深仇大恨,可千萬要防著喲!”
秦華著急得不知如何回答。父親大手一環,一把將其壓在身下,厚厚的嘴唇迅速堵住了她的櫻桃小嘴。父親夢囈般地喃喃著:“別管他,別管他!華,咱倆什么也不管了,不管了……”
聽到張文國還在門外說:“我知道你恨你張哥!不過你放心好了,從明天起你們地主子女就不用陪殺場了。你一個女孩子,那樣跪在臺上多不好!妹子——,秦華——”
那夜,張文國什么時候離開茅屋,兩人已無暇顧及了。父親迅速脫去自己的衣服,又脫去秦華的衣服。秦華半推半就地緊張配合。明亮的月光從房頂篩漏進來,照著兩人赤裸的身體,照著秦華高聳的乳房,仿佛一對跳動的白兔。父親粗糙的大手用力揉搓著小白兔,輪廓分明的脊背一拱一拱。秦華覺到一陣撕裂般的疼痛,“嚶”的聲,一種幸福與狂動的喜悅涌上全身。在那間茅屋,兩人繾綣纏綿,耕云播雨,兩顆放任不羈的靈魂,逃脫了現實的羈絆與束縛,緊緊地融在了一起。
但他們做夢也沒想到,凌晨三四點鐘的時候,我大舅張文國卻帶著幾個民兵團團圍住了茅屋……
這是我父親第一次被捉奸在床。
五
我不知道娘為何還要向我重敘當年爹作奸犯科作風不正的敗興事。她講到這里時,神情依然現出無比的和藹與慈祥,甚至還掛著幾許欣然與微笑,仿佛一位寬容的母親正向路人嘆息自己頑皮而又不爭氣的孩子。然當年的母親絕不會是這樣的。當年的母親二十四歲的老姑娘相貌平凡心胸狹窄性格暴躁古怪。她和她哥一樣,恨死秦華恨死我爹;她看著兩人雙雙捆著跪在學校操場,目光閃著兇狠透著刻毒;她看著秦華裸露的膝蓋頭下面鋪著厚厚一層碎玻璃,內心燃燒著嫉妒的烈火。
兩個年青人未婚先居,于今看來也許并不是回事,可在當時,在封建閉塞的小山村,這卻是一起典型的作風大案。
兩人先是在學校操場跪玻璃渣,然后又被雙雙弄去游街。我爹和秦華如同兩頭稀奇古怪的動物,在生產隊長黃天林一聲緊一聲慢的銅鑼聲中,在“破鞋”“臟女人”“流氓阿飛”“通奸犯”“奸夫淫婦”的喝罵聲中游遍了幾個村的村落巷陌。
晚上的時候,又臨時在學校搞了一場批斗會。
秦華的頸上掛了四五個牌子,有“地主幫兇”,有“破鞋”“臟女人”等等。我父親頸上則只有一個——“流氓奸污犯”。
圍觀的人人山人海。他們對我父親倒也沒什么興趣,他們喜歡看的是秦華。秦華的身份太特殊,主要是她太漂亮,又是地主子女。這個漂亮女人不僅壞而且還騷得可以,劉樹生才回來兩天便勾搭上了,真是不簡單啊!
事后,秦華還是給放了。山里人還是懂得分寸,畢竟,她人再壞,也僅僅只是個女人。
但我爹卻為一夜風流付出了慘重的代價。他臭名遠播,成了流氓,無賴,地痞,下三爛。因為這事,他被免去民兵連長職務,后又被勞改農場關押了大半年時間才放了回來,仍回家務農。
我父親被放回來以后,就打算和秦華結婚。我爹畢竟是退伍軍人,英俊魁梧,風流倜儻;秦華貌美如花,柔情似水,正如奶奶所言,“挺班配”的。然而,事實不置疑,我爺爺的父親被秦國良綁在麻柳樹上被活活打死的一幕,就連兩個相愛的男女也深信不疑。何況,一家是貧佃農,一家是地主,可怕的成份差異仿佛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塹。我爹是大孝子,大孝子從流氓下三爛變成不肖子孫,更是人所不恥的。
為了大孝子這個山般的頭銜,我爹在爺爺床前跪了整整兩夜,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苦苦告憐。父親答應爺爺與秦華斷絕一切來往,又發誓又保證,字句似鐵,擲地有聲。但我父親不知是過于健忘還是輕于承諾。僅僅一個星期,便將誓言保證拋于九宵云外了。全公社的青年女子中比秦華漂亮的有之,比秦華溫柔的有之,比秦華成份好的有之,比秦華家庭富裕的有之,甚至當時正紅透半邊天,任公社書記的我外公張德祥也托媒人上劉家的門坎,不計前嫌希望收為乘龍快婿。但我爹太固執,太驕傲,太不識時務。全都嗤之以鼻。他依然忘不了秦華,口里念著的是秦華,心里想著的是秦華,睡里夢著的還是那個秦華。有一天早上,天剛麻麻亮,雞冠嶺的上空還懸著一彎望天月。生產隊長黃天林起來屙早屎,睡眼惺忪中便看見我父親提個狗屢撮,賊一般躬背縮腰,穿行在通往大隊小學校的田徑上。這個鬼心眼極多的生產隊長同樣弓形蛇步,暗暗跟蹤。于是,便看見我父親把狗屢撮扔在一個田溝里,又貓一般溜進了那間破舊的茅草房……
六
我記得小時候,奶奶總喜歡向我講述一個叫鳳凰劫的故事。奶奶對我講這個故事時沒有任何目的和動機,這如同一位慈祥的老人哼著童謠,輕晃著搖籃,呵撫著自己幼小的寶貝入眠一般。奶奶的故事穿透我的童年,打動著我童稚的心。直至多少年后,驀然憶起這個故事,我還仿佛能聽到奶奶在昏黃的煤油燈下那絮絮叨叨的聲音。
我還聽過奶奶講過雁娘拔翎的傳說,也聽過梁祝化蝶的神奇,而鳳凰劫的故事也基于此調。故事說的是一對相戀男女,因父母逼婚而逃至一處絕崖。山崖陡峭斷壁,深不可測。更可怕的是,山崖的對面更是烈火焚燒,亙古不息,其熱可灼鐵,綿延千里。也就是說,縱然兩人肋生雙翼,飛過斷崖,也飛不過那燃燒的烈火呀!
兩人正相對而泣之時,土地老翁出現了。他拿出四片羽毛:兩片雁翎,兩片雀羽。他對青年男女說,我可以給你們一個機會,如果你們選擇雁翎,就可以飛過斷崖,飛過火海,但你們從此就會分于南北,永世不能相見啊!青年男女問,如果選擇雀羽呢?土地老翁說,如果選擇雀羽,注定會葬生火海,但有來生,來生還可以在一起!
兩位青年男女毅然選擇了雀羽,微笑向土地老翁告別,縱身飛過斷崖,飄向火海。土地老翁長嘆一聲:如此真情,足可成鳳。年青人,你們選擇的不是雀羽,而是鳳翅啊!飛吧,快飛吧,鳳凰是不會懼怕火焰的,飛過火海,你們就可以生生世世在一起了!青年男女果真變成了鳳凰,色彩斑斕,五彩繽紛,其翼展開,如云似錦。他們飛到了一個繁花似錦美麗安全的地方,幻化成人,幸福美滿地生活在一起……
奶奶的故事縹渺虛幻,美麗而又神奇,我幼稚的少年心寧肯信其有而不愿信其無。我甚至在幫爺爺遞柴煮飯讓火灼傷了手,也幾乎以為自己會立刻變成只鳳凰,展開美麗的羽翼,騰空而去。我夢想自己飛過高山,飛過大海,飛到曾在夢里去過的什么地方。然我依然是我。既沒變成雁,也沒變成雀,更沒變成鳳。但我相信,更從來沒懷疑過,人如果真的有勇氣把自己的靈肉與火相溶,有勇氣把生命與火熬煎,必定會變成鳳凰的,問題是,誰有這份真情,膽量,這份勇氣呢?
七
父親最終未與秦華結婚,去了縣城里學木匠。父親再不想回到黃家灣了,卻希望能在不久后的一天,能將秦華也接到城里去。
父親走的那天,出山的路口上有兩個女人為他送行。一個是已身懷六甲的秦華,一個是我姑姑劉曉曉。父親做夢也沒想到,這一次的別離,竟是他與妹妹曉曉生命的訣別!而這一次,他注定要因為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女人而從此在心底種下仇恨的禍根。
這天晚上,一個才七個月的早產兒降臨人世。
年青的母親用破舊的棉毯將他裹在懷里。
貧窮的母親沒有奶水,屋里沒有顆糧。
四壁透風的茅草屋,兩個無助的女人抱頭痛哭……
八
我父親是在一個月后才得知這個消息。孩子出世的消息使他欣喜若狂。可是,在他還未來得及將孩子摟在懷里,卻驚聞一個可怕的噩耗!
這個時候,姑姑已下葬半個多月了。
失去親人的巨大痛苦使他幾乎喪失了理智,他先是將我娘痛打一頓,既而飛腳踢出門坎。恐怖的娘親尖叫著喊救命,但無人敢前。父親將娘的所有嫁妝摔到門外的地壩里,引火就燒。然后再回到屋里,將爺爺奶奶苦心布置的洞房搗了個稀巴爛。父親做得太過份了,絲毫沒去考慮后果。父親發泄一通還不解恨,翻雞冠嶺下到王家壩,將正在做青天白日夢的陰陽先生王山水床上一拖而下,拳打腳踢,具說爹還想燒王山水的房子和神壇,眼看事情越鬧越大,正一發不可收拾之際,卻給及時趕到的民兵制住了。
晚上的時候,父親獨自上雞冠嶺墓場,在姑姑的墳前一邊哭喊,一邊燒冥錢。冥錢燒到一半的時候,忽然近旁的松樹林傳來奔跑的腳步聲,跟著又聽到一陣如怨婦夜泣般的嗚咽:“曉曉……曉曉……曉曉啊……”父親全身一震,緊張地站了起來。他從來不相信鬼神之說,卻被這突如其來的怪哭聲驚得虛漢直冒,雙股顫栗不止。冥錢還在燃燒,隱隱照著墓場密密的墳塋,有如一個個從地底冒出的毛聳聳的頭顱;嗚咽的山風搖動叢林,吹起一片片未燼的冥錢,仿佛群魔亂舞一般。父親恐懼異常。忽然伴著“曉曉……曉曉……”的呼聲,從林叢竄出一個頭發蓬亂,衣衫披散,手舞足蹈的“鬼”來。那“鬼”飛快地奔到曉曉的墳前,看見我父親,驀地停住了,目光茫然空洞,唇角流著沾稠的涎液,喃喃咂著嘴:“曉曉,曉曉……”父親驚呼:“王安?安子!”王安依就咂著嘴,口齒不清:“曉曉,嘿嘿!曉曉……”父親大聲吼:“你到底是不是王安?你……你怎么了?”王安耷拉著頭,大而無神的眸子望著墳墓,喃喃著:“曉曉,曉……曉……,曉曉睡……睡著了……”父親呻吟般長嘆一聲,內心仿佛被誰猛扎了一刀,萎頓在地上。他已然看出,王安神經失常,真正瘋了!
父親自顧向火堆里添冥錢,輕聲細語向墳里的曉曉說些連自己也不明白的話。王安還在叨嘮著“曉曉”,忽然尖叫一聲,赤著腳踏過火堆,如同一只巨大的蝙蝠一般撲到墳頭上,雙手如犁般亂挖亂刨,口里發出野獸般的咆哮聲。父親大驚失色,也跟著撲過去,一把將其拖回來。拖回來,瘋子王安又撲回去。再要拖時,瘋子力大,雙臂一摔,竟將其摔了幾個趔趄,“通”地一聲滾倒地上。父親從地上木尺般一節節撐起來,墳頭上已現出兩個巨大的黑洞。而王安的雙手早已是血肉模糊,鮮血淋漓了。父親勃然大怒,猛吼一聲,惡煞一般再一次撲上去。但是,當他的拳頭剛要觸到對方汗涔涔的脊梁,卻猶如遭遇一堵無形的鐵墻,硬生生被隔擋開來!父親暴瞪雙目,須發俱張。隱隱的火光中,他清楚地看見墳頭黑洞中漸漸露出的磨盤!父親忽然“撲通”一聲跪到地上,雙目閃著血色的怒焰仰天狂呼:“老天——老天啦!你開開眼,開開眼啦……”
父親保持了最后一絲理智。他和王安合力掀開那塊巨大的磨盤后,沒再去張家尋滋鬧事。畢竟,天大的恨事已成,無力挽回。
事至此,劉家和張家再諧秦晉之好已成不可能的事。我娘因為的確一直暗戀著我爹,然無端被打,成天尋死覓活,鬧離婚,搗得兩家雞犬不寧,寢睡難安。然環境是不允許她這樣做的。山村婦女要尊從三從四德,恪守婦道的。所謂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即算跳進的是刀山火海,也只有自怨命薄了。而我爹呢?他態度更堅決,更強硬,離婚也好,不離婚也好,反正不承認這門婚事,捆綁不成夫妻嘛!
可奇怪的事還是發生了。一星期后,我父親一改初衷,親自登上張家的門坎,接回了我娘。那天天氣不錯。我爹和娘一前一后走在四月的田徑上。蔥郁的麥苗柔柔泛波,仿佛飄動的綠綢;桃花開了,粉紅似顏;梨花開了,潔白勝雪;油菜花開了,黃得嬌艷。我父親挑著一副籮擔,一頭裝著老丈人補送的彩禮,另一頭卻放著個花棉襖的襁褓。而襁褓里裝著的,竟然就是那個才出生不足月的小男嬰!
后來,有人說,那個小男嬰就是我!
我六七歲的時候還笨得出奇,但已經能懂得思想了。我很少說話,很少走動。三歲的時候說話還伊伊呀呀,三歲半的時候才學會走路。我耳聽許多大人小孩有關我身世的調笑語言,罵人鬼話,目光定定,呆楞癡傻!
如果說,當年我的確是和我爹我娘一同步入劉家籬笆屋,如果說當年那個籮筐里裝著的小男嬰果真是我,那么我是誰?我娘是誰?我真正的家到底又會在那里呢?而在當時,我是不會得出答案的。即算得出答案,我也不會相信的。我和別家的小孩一樣,親爹親娘就在身邊,和爺爺奶奶共同過著貧窮寒酸卻相濡以沫的生活。而現在,我是應該得出答案了!
我身邊已沒有親人了。如果真的還有,也只剩下當年要恨死我打死我的娘親了。而她,當年那位脾氣暴躁古怪,兇狠而又不幸的新娘,她會告訴我有關我身世的答案,有關我們一家三口共同步入劉家門坎其背后所隱藏的不可告人的謎底嗎?
我七歲以后發生在劉家的事已不需娘來重新提起了。那時我已經懂得了愛,懂得了恨,懂得什么是渴望,什么是牽掛,什么是幻想,什么是夢魘,而現在,我更懂得了什么是回憶,什么是遺忘。而我能遺忘么?
我不能遺忘。我只能回憶,盡管回憶是椎心痛苦的。我總是把回憶留給夢,在夢里哭喊,嘶叫,掙扎,恐懼,惶張,淌下熱淚。我的夢總是紅色的,夜夜燃燒著烈焰,奔騰著怒火,染亮了夢中的天空。我的眼淚也是紅色的,不知是給火焰映紅,還是給溶入了年青的血液。我夢中的火焰有時像刀鋒,筆直地指向云宵;有時又像浪花,蕩漾起伏;而更多的時候,卻像沾稠的,有濃度的珠裝物,滴滴地向下滾落……
九
父親在雞冠嶺的松樹林躲躲藏藏三天三夜后,還是給外公搜了出來。強逼著關在我家的那間舊屋里,和母親圓房。我并不知道圓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只知道那夜房里點滿了紅色的蠟燭,墻上貼滿了大紅的剪紙,而家里幾乎所有的家具,也給油漆涂成了艷麗的紅色。一切皆洋溢著種什么重大節日的喜慶氣氛。那夜娘特別的溫柔,特別的漂亮,搖曳的燭光中,羞澀的臉龐浸著酒醉般的酡紅,彎彎的嘴唇仿佛盛開的山桃花。她身上穿著和姑姑出嫁時一般的大紅繡衣,腳上穿著粉色的繡襪,仿佛有著紅色羽翼的小鳥般依著我父親寬闊厚實的肩膀。那夜母親對我也特別的和藹,特別的友善,她有些粗糙的小手握住我的手,說:“華華,叫爹!”我聽話地叫了一聲。
爹緊鎖眉頭,長嘆了一聲。他一直坐在床前的長凳上,高大壯實的身體那粗線條的輪廓總讓我想起雞冠嶺上那冷硬的巖石。
娘寬容地一笑,又道:“華華,叫娘!”我猶豫了約有半秒鐘,才叫聲:“娘”!
娘甜甜地一笑,要把我拉進她的懷中。我楞怔了一下,掙開了。娘那矯揉造作的過份親昵一時感動不了我。我奇怪地一會兒望爹,一會兒望娘。忍不住問:“爹,圓房是什么?”
爹全身一震,仿佛給什么毒物猛蜇了一下。他依然坐著,英俊的面龐卻扭曲了,顯得猙獰可怖。他大瞳孔閃著可怕的血一樣的紅光,臉也漲成可怕的紫紅色。他怒喝一聲:“鬼兒子,滾到你奶奶那邊去!”
我后退了幾步,一直退到門口。記憶中爹還從未對我這樣兇過,我忍不住失聲大哭。一只手從門外伸了進來,一把將我拉了出去。是外公。外公手里還拿了一把巨大的掛鎖,“咔”地聲鎖了門。我含著眼淚奇怪地望著掛鎖,卻再也不敢吭聲了。我旁邊還站著爺爺。外公對爺爺說:“只要樹生聽話,對文芬好,明天就讓他當大隊會計。我張德祥也不是記恨的人,以前的事就全當沒發生過噻!”
半夜的時候,我突然給一陣尖叫聲和呼喊聲驚醒了。我在自己的小床上翻了幾個轉,正在懵懵怔怔之時,奶奶一下把我抱了起來。奶奶一邊手忙腳亂的給我穿衣服,一邊老淚縱橫地對我喊:“快起來呀,華華,快跟奶奶去找你爹呀!天王老子喲,你爹撲河了,你爹給鬼上身了,撲黑龍沱了喲……”我搖搖頭,眼睛半睜半閉,仍就睡,似乎對爹撲河自殺并不感興趣。黑龍沱是屋背后清溪的一段深水潭,就在雞冠嶺的山崖下,足有三四個大人那么深。人如果下去多半是起不來的,因為潭呈鍋底,水面密密長滿糾纏錯節的藻草,年年都有淹死人的事,怪嚇人的。奶奶年歲已經高了,拉不動我,對著隔壁哭喊:“文芬……文芬……”
聽不到回應。
我陡然一驚,驀然清醒,骨碌翻起身。
那夜,我和爺爺奶奶順著屋背后的清溪,一路呼喊著,哭喊著,在黑龍沱的岸邊跪著,淌盡了眼淚。那夜的月色,明明如水,凄涼慘淡;那夜的微風習習,如泣如訴;那夜的蘆花漫天飛舞,仿佛飄撒的冥錢;那夜的雞冠嶺巋然不動,仿佛也知道沉痛。我哭著喊爹,喊啞了嗓子;爺爺奶奶喊“樹生啦……文芬啦……”,兩人老邁的身體癱軟在地上,慘淡的月光下只見滿頭的銀絲隨風飄蕩,仿佛冬天的雪……
我爺爺是親眼看見我爹和我娘一前一后奔出家門,而且親眼看見兩團黑影通地一聲撲進黑龍沱深不可測的潭水,再也沒有起來。所以,他對我爹的死深信不疑,更對我娘的大義殉情深恐不安。我哭呀哭呀,喊呀喊呀,我哭累了,喊累了,便倒在奶奶的懷里昏然入睡。
爺爺奶奶悲痛兒子,然另一種比悲痛兒子更深沉的恐懼感卻襲上心頭。這種恐懼顯然是來自于我娘的。他們害怕無法向親家交待。我外公是公社干部,權大勢大,一手遮天,是地地道道的活閻王。爺爺奶奶淚流干了,也絕望了,心死了。他們斷子但不能絕孫,劉家絕后卻不能滅了香火。于是將沉睡中的我放在岸邊,準備步爹后,雙雙撲河,一死了之。幸好,有黃姓的眾鄉鄰正好趕到,拉住了他們。
事實證明,爺爺奶奶的恐懼擔憂顯然是多余的。他們把我娘想得太好,太癡,太完美。我娘并沒因爹的撲河而以死相殉。她既非投江的十娘,飛天的織女,也非化蝶的祝英臺,更不是鳳凰劫里那癡情的年青女子。她看見我爹一頭撲入黑龍沱以后,來不及顧盼,甚至未曾呼喊,便轉身奔向了黑夜通往張家溝的田徑,回到了娘家。娘沒有那么傻,為心上人流淚可以,痛苦可以,甚至守寡也可以,然為不愛自己的人失了性命,卻是萬萬不可以的。至于爺爺看見的兩個人撲河,那不過是一廂情愿的幻覺而已!
說來,我娘真是可憐。她有膽量,有脾氣,有性格,卻一直未能沖破山鄉封建世俗的網。她為我爹守了一輩子的活寡,和我爹結婚七年后仍還是圣潔純真的處女。我爹死后她原本還可以再嫁的,卻恪守了“一女不嫁二夫”的封建教條,忍著青春躁動與寂寞,死死地封閉了愛情之門。她一生背負著“貞潔牌坊”,背負著“三從四德”,給劉家的后來者心中,重重添了一道血傷!當然,有關娘的事,都是一九九六年年底,她臨死之前時,我才得知的。
第二天一大早,我外公出動了村里所有的基干民兵,在清溪的上下游搜尋我爹的尸體。有三個民兵身纏十余丈長的粗麻繩,下到黑龍沱底,把水藻碾平,把潭水攪渾,卻沒撈起一片破布。我外公皮鞋底般黑亮的臉龐現出幾絲不易覺察的詭異之色。手不斷地摩梭光亮的下巴,在岸邊踱著方步。他故作痛心地拍拍我爺爺的肩膀,道:“王三水說曉曉犯‘三煞’,果然應驗了!親家,這是命,是命啦!我們張家出錢,給樹生修座衣冠墓吧!”
正是白發人送黑發人,可憐天下父母心。劉家的墓地,又添了座新墳。壘墳那天,爺爺將我按跪在墳前,重重磕了三個響頭。然就從那天起,我奇怪地得了眼疾。我無緣無故地看見父親的墳頭“霍”地竄起一道紅光。紅光迅速四周漫延,頃間便籠住了雞冠嶺的叢林。我驚叫一聲:“火!爺爺看,火呀……”
爺爺奶奶茫然四顧既而訝異地瞪著我。在他們的眼里,除了墳頭仍在燃燒的冥錢,四下全是一派莽蒼的綠。而我依然不住地喊:“爺爺,火呀!奶奶,爹爹墳頭著火了,著火了呀!快打,快打火呀……”
奶奶“呸呸”地向地上直吐口水,爺爺抱起我,轉身就跑!爺爺請來王家壩的赤腳醫生王文章。疹斷的結果是眼睛正常,沒任何毛病。不過臨走的時候卻附著我爺爺的耳朵悄聲說:“也不能說沒一點毛病,他是小孩,說咋也裝不出來的!看來吃藥是解決不了的,要不,叫王山水來看看……”
王山水來了。在我家的房前屋后貼滿了一道道五顏六色的桃符。還殺了只大紅公雞,把公雞血給我涂臉。臨走時,又在屋里貼了張關公的神像,把死公雞提走了。
我眼疾有所好轉,但依然時不時產生幻覺,莫名其妙地總看見火。我的眼睛就像色盲患者一樣,顏色莫辯,唯有紅色。我喊“火”的時候,爺爺奶奶愛莫能助,唯緊緊抱著,長吁短嘆,老淚縱橫;母親從娘家回來了,被我喊得心慌,喊得不耐煩,說是辟邪,從糞坑里舀了幾桶大便,鋪路一般倒在門外的空地上,尖聲對我叫罵:“撞鬼啦?叫喪啦?要死就死嘛,叫得人發毛……”
我對火的幻覺是在一個月以后真正得到了應驗。從那夜起,幻覺消失,恢復正常。而那夜燃燒的沖天大火,卻一直留在了記憶,燃燒著五臟六腑,永不曾熄滅啊!
其實我父親并沒死。他耍了個小聰明。他為了不與我母親圓房,破籬笆墻而出,在母親的哀求與哭喊聲中,一頭撲進了黑龍沱。父親水性極好,他在冰涼的河底憋足口氣,沿岸潛行數十米,一氣游到黑龍沱下游方才上岸。他穿著濕透的漢衫,乘著朦朧夜色,來到了學校,藏在了秦華的家里。當娘親一路哭喊著還未撲進張家的門坎。他已經在秦華的溫暖被窩里,仿佛一個迷途卻最終尋到家門的孩子,安然入睡了。
父親為自己的小聰明付出了慘重的代價,不僅害了自己,同時也害了秦華。我外公是個非常要面子,非常容易記恨的人。他愛我爹愛得心痛,愛得心切;他一直把我爹當他的親骨肉,唯恨不爭氣,恨鐵不成鋼。他一直無法忘記我們劉家帶給張家的巨大恥辱:曉曉自殺帶給已成鰥夫的大舅的;爹爹婚姻的背叛帶給獨守空房的娘親的。他原本給了我爹無數次機會,給了他七年時候改過自新,而這次不了。漫長的七年時間他也看出來了,劉樹生其實骨子里對張家充滿著仇恨,他女兒就是個最好的例證。他的這種仇恨是慢性毒藥,長此下去,中毒的跟著便是他兒子,還有他這個空架子“老丈人”;他明知道我爹撲河未死,卻故意裝出悲傷的嘴臉,甚至不惜在空墳前當著我爺爺奶奶,當著我娘和我,當著黃姓的所有人,扔下一把一把的老淚和嚎啕哭聲。他為我爹定下毒計,設下圈套,掘出陷阱,卻心安理得:是劉樹生毀了他兒子一生,毀了他女兒一生,同時,也毀了劉樹生他自己一生……
一個月后,我外公終于找準了機會。
父親深更半夜宿在秦華家,一有響動便出去躲在雞冠嶺的山林,如此一月有余。秦華對于自己的安危,似乎并不記較,他們的“通奸”,多次被“捉奸”,其實早已公開化。在這一個月的時間里,生活意外地平靜,沒人去打擾他們,這并沒引起他們的疑心。
在父親自以為由他導演的這個大喜劇惡作劇可以收場的時候,是個殘陽西照的傍晚,他帶著一種劫后的僥幸和一種孩童作惡后的心態,從山林走了出來。而這個時候,黃姓眾鄉鄰的記憶中,似乎早已沒劉樹生這大號了。
父親走出山林遇上的第一個人便是生產隊長黃天林。黃天林正在山坡上擺弄自留地。傍晚的霧氣很重,坡上風大,加之天色晦暗,這使父親看上去飄然如馭風而出。黃天林當即嚇昏死在地溝里。同時看見我父親的還有黃姓的兩個老太太。但她們幾乎已是黃土中人,加之老眼昏花,看不太清楚,盡管如此,也著實以為大白天撞鬼,沒昏倒,卻一溜煙跑了。父親在我家的自留地里逗留至天黑,怕父母責罵,依然沒敢回家,乘著夜色,還是回到了一個月來藏身的地方,學校外那間破舊的茅屋。而這個時候,有關劉樹生變“草口”出來吃人的恐怖傳言,早已在村子里如瘟疫般,迅速傳播開來……
入夜,風聲嘶吼,如狼哀嚎。天空似乎就要下雨。沒有星星,沒有月亮,只有沉積的烏云,仿佛巨大的鉛塊,在雞冠嶺的山頭緩緩移動。而雞冠嶺的山腳,有一些人也正以非常快的動作,仿佛奔跑在山林的群狼般,向學校外的茅草屋涌來。為首的是陰陽先生王山水,身披道袍,手提拂塵;次后則是我大舅外公,還有幾十個扛木拿鐵的,俱是兇神惡煞,鐘馗一般暴眼眥眉,雞血拌火炭灰抹了臉。
這些人先到了我們家。爺爺奶奶正和一個巫婆躬在昏黃的煤油燈下,請“羅篩神”。“羅篩神”是很早就流傳在川北山鄉問神的法門。巫婆先念了咒語,然后將一層白面薄薄地撒在又大又平的紅桌上,羅篩懸空舉著,里面插了顆細長的線針。巫婆叫當事人雙手端著羅篩,雙目緊閉,氣沉丹田,跟著一起念咒。心誠所至,羅篩便會隨心跳有節奏地顫動,于是神來了!神通過心跳,將當事人的疑問用線針寫在桌上,具說是極為靈驗,極為準確可信的。巫婆端著一碗水,用細柏枝蘸著分別點了幾滴在爺爺奶奶和我的額頭上,剩下的,則有一口沒一口的,噴霧般向墻上,向地上吐。吐完了,便叫奶奶雙手端著羅篩,平舉在桌上,針尖剛好觸到面粉。巫婆夢囈般念咒語:“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南無阿彌陀佛……”
奶奶枯手孱弱無力,端得久了,顫抖得厲害。奶奶一邊哭,一邊和巫婆念咒語。爺爺面如死灰,緊張地盯著羅篩下面,不斷地問我爹在陰間的情況,什么轉世,什么投胎,什么幾世為人,什么幾世為馬。巫婆忽然尖叫一聲,暴瞪雙目,仰后便倒。奶奶嚇了一大跳,倒退幾步,羅篩拿不穩,“哐”地掉在地上。更可怕的事發生了:一屋的人恐懼惶張的目光全落在桌面,白白的灰面上清晰地寫著兩個大字:“草口”!
這些人包圍秦華的茅草棚的時候,我爹正獨自躺在床上,昏然沉睡。一個月來的山林野居,使他得了嚴重的感冒,感冒發高燒不退,遂成傷寒,臉龐赤如火灰,全身汗滴淋漓。而這個時候,秦華正顛簸于雞冠嶺的山徑,她為了我爹,冒著黑夜隨時可能失足跌落深澗的危險,去后山請赤腳醫生王文章。
我爹雖然發著高燒,但神智卻還是清醒的。昏黃的煤油燈下,我不知道他是否看見破落墻壁背后隱隱約約的人影。他既起不得身嗓子又呼不出。他一定暴睜著雙眼,眼里噴著紅色的火苗;他口大張著,牛一般喘氣。在生命即將消失的那一瞬,他可能想吼,想喊,想罵;或許,他根本就絲毫沒想著自己,而更多的應該是擔心著心上人秦華的安危……
茅屋四周很快堆滿焦透的麥秸,谷草,干柴,上面又潑滿了汽油,一點就著。我外公心狠手辣,而又陰險狡詐,為防備事后可能波及自己,他并沒隨這干人而行。他只是悄悄地叫攏陰陽先生王山水,暗語點拔,而后和我娘躲在暗處,靜觀事態。我娘嚇得全身發抖,冷汗直冒。她也知道我爹未死,只以為要燒的是死對頭秦華的房子;再則我爹身強力壯,即算大火燃著,要逃身并非難事。她內心還存著幻想,存著奢望,想著我爹失了藏身之處,必定還會回她的身邊。但同時,她內心還有著那么一點未泯的良知,畢竟沒她爹那么狠毒,“嚶嚶”哭著跑開了。
王山水比外公更恨我爹,所以我外公稍加點拔,他便心領神會。他在陰沉的夜空下揮舞木制的神劍,神劍上的鍍銀閃著陰慘慘的寒光;他揮舞著神劍,不斷地向空中拋灑著燃燒的冥錢,冥錢照著他陰慘慘的臉;他和巫婆作法一樣,手舞足蹈,口里念念有詞;他灰色的道袍給夜風拂起,“呼啦”有聲,寬大的道袍浮在空中,仿佛橫飛的幽靈鬼魅,煞是陰森恐怖之極。
和王山水同來的其他人則全是雞冠嶺后山王姓的,平素給鬼神迷昏了頭。他們猜想此時秦華多半已給草口吃了,所以在茅屋四周堆滿干柴后,又為了防止“草口”再出來吃人,用粗鐵絲牢牢扭死了門。而后全退到屋四周,高舉鋤頭扁擔,嚴陣以待,更防止我爹變成的“草口”破墻而出。
這時,一個蒙面的矮小男人一跛一拐地出現在王山水身旁,點燃一根浸油的木棍,用全力拋到房頂上……
他是我大舅!
那夜,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來到秦華的屋前的。自父親撲河死后一月來,人人都說我比以前更癡呆,更傻楞,多半是給鬼把魂兒拿走了。巫婆危言聳聽斷言劉家還會死人,而閻王爺注死薄上,早注寫“劉華華”的名字了。我總是產生幻覺,不僅滿目紅光,而且總聽到天外有如絲如縷飄飄浮浮的呼喚:“華華……華華……”,聲音像我爺爺,又像我奶奶,更多的時候,則是我父親的。聽到這聲音的時候,我總是滿屋打轉,或者發瘋一般跑出屋去,沿著清溪的河岸,鉆進密密的蘆葦叢,一直到黑龍沱方才止步。而那時,我還會流淚,還會悲哀,鏡子一般清澈的河水也會給我間斷的清醒,于是別人不明白我明白,別人不清醒我清醒,我是在想我爹,思念他,牽掛他,渴盼他還會活著回來啊!
我多半是聽見父親的呼喚才會來到秦華的屋前的,其實我為了找父親最能想到的也只能是這里。我不懂“草口”,不懂“羅篩神”,野孩子般更不知道恐懼。我來到秦華的屋前的時候房子剛好點著。我先是看見幾點耀眼的星光,星星仿佛沉在清澈的水底,隨著微風蕩漾起伏。跟著星光起了變化,如同小漩渦般一圈圈逐漸擴散,形成一片向上串動的發紫的藍。我忽然又聽到天外如絲如縷的呼喚:“華華……華華……”
我并不知道我爹正躺在已點燃的草房內。我卻神經質地叫聲“爹——”,向著藍色撲去。我還未撲攏,便不知給誰死死抱住了。我感到一股炙人的熱浪排空而來,騰地撲倒。草房在我大瞪的通紅的眼珠里騰騰燃燒,仿佛無數糾纏狂舞的紅蛇,恁意地吐著紅信。我隱隱聽到有人喊救火,但火勢卻更旺。熊熊的大火仿佛雞冠嶺起伏連綿的松濤,更像金烏西墜天邊的火燒云。那不絕的松濤呵!如血的夕陽呵!我又聽到我爹的聲音:“華華……華華……”這次我聽清楚了,聽真實了。是我爹,是我爹在喊我,又像是在喊“秦華”。聲音像松濤,像雷鳴撼天動地;聲音又像浪花,像微風,如泣如訴。我大聲回應。大聲喊“爹爹——”我茫然四顧,可爹爹在哪?在哪呢?
這個時候,秦華和赤腳醫生王文章趕到了。秦華面色凄厲,披頭散發。她對著火光直喊:“樹生——,樹生啊——”火光映紅了她的臉,映紅她暴眥的雙目;她一直哭喊著我爹的名字,聲音摧斷肝腸,撕心裂肺。她如風一般從我身旁飄過,更像一片隨風飄動的巨大落葉;她落葉般的軀體在火光印照的夜空中浮動,飛竄,縱深;她在燃燒的大火中只走了幾步,便隨著房屋轟然一聲倒下了。她倒下去的時候,一頭黑發全沒了,臉上鼓起了黑亮的水泡,衣服早燃燒起來,“畢畢剝剝”作響。她一直喊著我爹的名字,聲音卻越來越微弱。她一直在向前爬行,雙手不斷地在飛舞的火焰中,在通紅的火炭中摸索,尋找。她全身震動一下,仿佛終于找到了,便緊緊抓著,既而抱著,沉沉不動了……
憤怒的雨,開始嘩嘩啦啦,當空而下。如果它有情,為何來得太晚?如果它無情,如何這般落淚?
而這個時候,我又開始犯病了,眼前又開始產生幻覺了。我看見兩團巨大的紅色在眼底旋轉飄忽,一如鮮艷的錦秀。它給裊裊的藍霧托著,緩緩升空,既而展開五彩斑斕的羽翼。我滿鼻異香,全身飄然。我楞楞怔怔站了起來,癡癡入神地仰望夜空,仰望飛在空中的彩云。而這時,夜是紅色,仿佛如蓋的帷幔;雨是紅色,如血般凝重晶瑩。我忘記了流淚,忘記了哭喊,忘記了悲哀,眼前只有紅色。我忽然記起奶奶的故事,記起了故事中那對癡情的男女,記起了雀羽與鳳翅。我追逐彩云,盡情地呼:“鳳凰?鳳凰呵……”
我也許是追逐彩云,追逐奶奶故事中美麗的鳳凰才會離家出走忘了親人,忘了故鄉來到天邊。我一直對父親的死存著迷惑,直到現在才敢確信,父親并非死于撲河,而是真正死于那場大火!我為父親的死而震憾!為秦華的大義殉情而震憾!
連夜,我外公親赴現場,以一副急民生苦難的嘴臉組織眾鄉親救火。
這是一場房主因為不慎的意外失火。房主人是秦華,這個地主子女黑五類份子當場燒死。
連夜,我大舅悄悄起出兩具尸骨,神不知鬼不覺地埋進劉家墓地。
我一直不明白多年來潛意識里何以會因那口骯臟的唾液而懺悔,我一直不明白當年外公娘親對我何以恨,我一直不明白當年秦華何以會撲于火中,我一直不明白許多不眠之夜何以會為當年人人唾罵的“奸夫淫婦”而感椎心的疼;而現在,我更不明白,我不明白父親的墳前何以并肩還躺著另一個女人,而這個女人竟然叫秦華?娘叫我跪下,說秦華才是我血肉相連,真正的親娘啊!
而現在,所有的情節該解開了,所有的隱謎也該解開了,而我,是該明白了。
原來,當年我爹帶著我娘,帶著一個出世不足月的小男嬰,一同步入劉家的大門,并非虛構的故事。我的確是秦華所生,秦華的確是我的親娘,當年傳聞秦華與某個男人茍合生下的孽種竟然是我!我出世不幾天,姑姑曉曉死了,娘親嫁到了劉家。父親明白,他生命中最愛的兩個女人,雖然一個還活著,其實都遠遠離他而去了。在那一刻,他心底充滿了仇恨,經過百般籌謀,他作出了選擇,他選擇了婚姻,同時選擇了仇恨。
秦華無力撫養孩子,由我父親抱回了劉家。面對同室而居的女人,父親在屋角支起了兩張床,他要用年青的娘親守活寡的事實,自己無數次暗里“通奸”,來實施對張家最惡毒的報復!
七年時間,年青的娘親獨守空房!
整整七年時間,年青的女子變得人老珠黃,竟不知人間竟有怎樣甜美愛情的滋味!
直至七年后那個月夜,多出的那張床連同兩家的仇恨一齊點燃!
九
當然有關我的身世,經由我現在的娘口中說出,我是不大相信的。為了證實這點,我去找雞冠嶺后山具說是他接我出世的赤腳醫生王文章。王文章應該是八十多高齡的人了,事發后,為了活命,他在外潛逃了近十年,動亂后都還不敢回家。他頭上全禿,找不到半根頭發,臉色紅潤白晰,倒有些返老還童。以前恨不得弄死他的人死的死絕的絕,而他竟然還活著,而且活得相當滋潤。看來老天雖然糊涂,好人壞人還是分得清的。
王文章開了家診所,手里捏著根鵝毛筆,胸前掛著聽診器,手腳麻利,耳清目聰,竟全沒有一點老邁的呆滯與遲鈍。看來,再活個二三十年完全沒問題。母親將我介紹給他的時候,他“呵呵呵”笑了笑,直點頭:“認不出來了,認不出來了!不過,模樣還是像劉樹生和秦華的!”我問了些相關問題,他都一一回答,手里轉著鵝毛筆,答完便是“呵呵呵”,“呵呵呵”,笑聲清脆爽朗,聽說話聲,倒像老頭子是我似的。
后來,我再次來到劉家墓地。我跪著向雞冠嶺所有墓地,重重磕了三個響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