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

很少看到這樣規模大且有規律安葬的墓葬群，墳地一目了然抒寫白族喪葬文化。新土蓋住馬鍋頭，眼眸揮不開老人在火塘邊接受我的采訪時音容笑貌。挎包里藏著孝帕，我沒有勇氣戴在頭上，陰陽相隔的魂靈，期待一名叫滄江霞衣的女子文字落地生根發芽長成大樹。

從沘江河經來龍到鹽路山救命房，從金頂大石橋過蕨菜坡到中哨房，從古鹽鎮啦井經清代抗法愛國將領楊玉科出生地營盤鎮西營村，過滄東橋直上碧羅雪山峰巔，馬蹄凹槽結著冰凌，我的情緒跳動在歷史脈息里。

徒步滇西北鹽馬古道，膝蓋韌帶拉傷，雙腳動彈艱難。忍著錐心疼痛，額頭掛著豆大汗珠，給自己鼓勁：遠方只有一步之遙。馬蹄聲聲，招引我前行，茶馬古道衍生的滇西北鹽馬古道，至今還走著馬幫、背夫，行走在其上，令人品讀生活在滇西北的各族人民如大山般堅韌的性格，生生不息的高原情懷激勵我去尋夢。

人在路上，我就像背著鹽負重前行的背夫，就像馱著鹽走在古棧道上的馬。風啊，請不要攆著我的身影羞辱，我知道自己丑陋，一直以丑小鴨姿勢蝸行。雨啊，請不要處心積慮布陣，我知道自己淺陋，一直以小草形象自娛。人在路上，無論燕落何家，無論鷹落何山，請懷藏悲憫，不要傷害一朵野菌。浮躁與勢利讓人心險惡，失望與熱愛絞纏我的心靈，蠱毒在體內發作，沒有解藥，消沉如鬼魅剝蝕心靈，左三圈，右三圈，難以甩脫。我的神，請包容這顆苦痛的心吧，讓迷途的羔羊回到快樂的園地，我不是一個天生為藥生病的人。人在路上坎坷多，心在風雨考驗中成長而變得堅強。文思沉淀，且把內心打整，以便今后從容行走。文字人瓶頸時期，心智不成熟，我不愿匆匆草就一本書，潦草打發自家“孩子”出嫁……不知道如何對亡靈言說，我默坐在馬鍋頭墳地前，含淚遙送無形的魂靈過鹽路山，飄然向祖宗居住的方向。

“曾將美酒酌君杯，好向青山問壽域。”讀墓志銘，不由動容。煙雨飄搖的古道，欲與誰說？

佇立怒江畔，數著連綿的群山，傾聽石頭開花的聲音，恍惚看到馬幫過功果橋，馬鍋頭的背影隨著鈴鐺聲漸去漸遠。大雪飄舞時，我跋涉在鹽馬古道上，落下風濕的毛病。捶打有點麻木的腿，思緒隨著蘆葦花絮飄蕩，說不清為何委屈，滴滴眼淚飛升，漸漸長成云朵上的樹。木棉花紅遍怒江兩岸，大雁傳遞心語：左轉右轉都是生活，沒有過不了的刀山，沒有下不了的火海。

血液中奔涌著故園情結，躬耕文學園地，恪守社會責任和道德義務，猶如馬幫行走鹽馬古道，九曲十八彎唱響古老情歌。有句話想對影子說，話沒來得及出口，搬弄是非的烏鴉飛去報信，自私自利的蛇落井下石。偏聽偏信，影子負氣流浪遠方。遠方離我多遠？沒有人去丈量，也沒有人能夠回答。失去影子的人，三個魂魄去了兩個。失魂落魄中，我不能如愿開放成杜鵑花，卻變成杜鵑鳥，站在高黎貢山最高的峰巒上，遙望遠方啼鳴，血珠浸入石頭。杜鵑鳥的話語被生硬的江風吹散，遠方聽不到山谷飄溢的民謠。

行為與心智背離，痛苦在骨頭里生根發芽。心浸泡在不平和屈辱里，滿腹委屈無處傾訴，冰山雪融葬棋盤，神石磨成的棋子，不知遺落何方。思緒所到之處，滿目凄凄。

“阿小妹，弦子彈到你門前，給是啰……過路人，邀請你，弦子彈到你門前。過路人，邀請你，來找我的小心肝……”

三弦彈撥云朵，白族山歌唱響彩云南。人在不斷前行中不斷學習，脫離小我，走出封閉，就會看到大地飛揚的詩句。種植精神大樹，猶如黑白棋子，落子棋盤，愛分明，恨分明。雕琢文字，即便時空錯開花，不怪天不怪地，即便耕耘后收割到荒草，不怨天不怨地。人在路上，月亮是我的保護神，也是影子的保護神，有關月亮的誓言飛落滇西北，天地凈如佛瓶水。

白族霸王鞭的旋律響徹廣場，加入跳舞的人越來越多。我悄然離開廣場，到本主廟拜謁大黑天神。黃昏中的本主廟靜得有點讓人心慌，不怒自威的神像讓我猶豫是否推門而入，想到大黑天神為了人間歡愉的笑聲，違背玉帝要毀滅人間的旨意把瘟藥吞到肚子里，毀滅自己成全人類，我的膽怯在瞬間無影無蹤，滿心敬仰，毫不猶豫地推開廟門……

我喜歡蒙蒙細雨，慢慢走在雨簾里，任由雨水打濕頭發和衣服。每每這時，我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快樂的，可以自由自在地想念鹽馬古道上的樹樁。日歷一頁一頁翻過，我的記憶定格在五月。梅夏時節，杜鵑花漸次謝了。怒江水由翠綠變成淺灰，揚著笑臉，一地沙灘捧著風揚的木棉。坐看雙虹橋，馬幫穿山越嶺，馱著歷史堆疊的故事向著我走來。從滇西北到滇東北再到川黔，南方絲綢之路永生不落創世精神，五尺棧道生生不息民族氣節。馬鈴聲聲遙送鹽香來，召引一位白族女子翻越碧羅雪山，追尋鳥道譜寫大山情懷。

鬼魅歌聲從莽莽蒼蒼的林海涌出，四十里箐流淌忠貞。鹽馬古道護哨的彝族阿哥，與往返古道背鹽巴的白族姑娘真誠相愛，風雨雷電摧殘愛情之花。見不到心愛的白尼妹子，彝人阿哥的胸膛裂開三條縫，彝山最好的草藥止不住奔涌的鮮血，彝山最具法力的畢摩驅趕不了索命鬼。阿爸的酒碗碎裂火塘，阿媽的眼淚令霧湖泛濫成災。

夢中難卸彝鄉山野表情，尋覓心目中的彝族阿哥和白族阿妹，我再次徒步滇西北鹽馬古道。霧湖升騰如白龍般的霧，緩緩飄向彝家寨子，猶如彩虹掛在木板房上空。碧羅雪山峰頂結雪猶如哈達，一碗水的傳說記載碧羅雪山太子與彝族人家的深厚情誼。白彩虹顯身，彝山將是個風調雨順的豐收年。帶著對彝家的祝福，踏著輕快的步子，我從霧湖埡口直下山谷，穿過冷杉林往白族村寨期井走去。白族村寨燃起熊熊篝火，歡迎他們心目中的“記者”滄江霞衣的到來。阿爸的煙鍋頭閃著神話傳說，阿媽的眼淚為癡情的背鹽女流淌。藤蔓纏瘦羊皮鼓，族老的刀卦召喚遙遠的魂靈。

心海挽著蘭州故園情結，我的藏酒只為影子醇香，星光下的口弦只為影子奏響。與影子攜手同行，水在手心里開花，雪在手心里結果。

自2007年5月，我從四十里箐走向富和山彝族寨子，這是我徒步滇西北鹽馬古道之旅的開端，拉開游記散文集《鹽馬古道》的寫作序幕。《鹽馬古道》上架后，4年多來，我斷斷續續走在古道上，把滇西北的靈魂撫摸。當年的馬鍋頭、背夫以及鹽工、緝私隊員，在接受我的采訪后，不斷有人辭世。他們是鹽馬古道的活人證，每個人的經歷都可以成書。沉淀厚重文化的鹽馬古道，流淌滇西北人文及民族風情，搶救民族文化遺產的行為不被理解，霜欺雨打的際遇，讓我有時脆弱。

有一年中秋節，苦悶中的我喝醉，靜坐窗臺看月，想哭，沒有淚。想起在馬鍋頭墳墓前的情景，說不清為何心酸，酸甜苦辣的滋味只有自己品嘗，我唱起了白族那馬人英雄頌歌《白子王》，長歌當哭，情愫葬入月光里。

難忘七月，驕陽似火，與影子約定同行，文字就像春風般溫暖，帶著月光的純美，唱著鹽馬古道情歌；難忘七月，荷花妖嬈，與影子約定忠貞，文字就像菩提樹下的誓言，藏著荷的高潔，使得人到達一個站點想象著下一個站點的幸福。

“大雁啊大雁，你是否來自那遙遠的地方？你曾看見我日思夜想的父親？西風瘦馬奔馳在那古道……”每當聽這首流傳在怒江州的彝族歌謠，我就想起一次又一次鹽馬古道之旅，想起一次又一次走上富和山，阿媽的歌謠唱響木板房，畢摩搖響串玲。滇西北通往內地的鹽馬古道，富和山彝人曾擔任哨長，護送馬幫和背夫。每次到富和山彝家寨子做客，遙對碧羅雪山峰頂熠熠發光的雪線，我的思緒穿過彝家諺語“苦蕎粑粑蘸蜂蜜，甜在嘴頭苦在心”，猶如放風箏，情思追尋高挺的英雄結，飛過茫茫林海走向外面世界。

彝山的夜，天空高懸一輪有著金色光環的月亮，左邊的云像海豚，右邊的云像海馬，啟明星立在海豚尖喙上，藍色天幕像素凈的美人臉龐。火塘傳遞轉轉酒，彝家大哥給我講述鹽馬古道哨卡的故事。夜寒月冷，窗外鋪滿霜，我裹著怎么也捂不暖的被子，不斷搓冰冷麻木的手指，就著霧湖若有若無的呼吸，抖抖索索在本子上寫下瞬間的感悟。

人在路上，我習慣潛伏，不經意里，把一生貯存的情感給了影子，心就像一顆蒲公英攜帶的種子四處流浪。漂泊無依里，可以忍受鞭打、羞辱，可以忍受貧困、隔膜，可以忍受謊言、欺騙，卻承受不了信念在一瞬間倒塌。

風卷走影子，飛鳥的翅膀遺落山谷。神樹藏石的地盤，相思無藥。想站成一樹桃花，恨東風無力。想補齊一段記憶，怨梭子織網留著網眼。陷在困苦里，山神昭示行走的方向，正是痛入骨髓的地方。

人在路上，有時骨頭輕，有時骨頭重。心靈在成長里，骨存三分傲，情留一點癡。潛水，水咸，咸過鹽馬古道的鹽鹵水。聽歌，歌熱，熱過雨夜滇西北唱響的民謠。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每當暗傷涌起，面壁打坐參禪。

阿媽為女兒憑空添了許多白發，喊魂聲聲：“魂啊快回家，回來吧影子！日落天陰的黃昏，露多霧罩的清晨，橋邊路角莫久站，江畔河灣莫長坐，荒山野嶺莫貪戀，他鄉異地莫停留……”

為你備好醇香的美酒，為你擺下金黃的蜂蜜，我的影子，請回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