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政府里的小屋

一九八七年十月，我從部隊轉業回到地方，根據縣科委和人事部門的安排。我到龍門鄉任科技干事，那年二十五歲。當我提著簡單的行李前往報到時，鄉政府的領導已在門口熱情地等候了。

走進鄉政府，整個政府大院有點像北京的四合院，不過是遠沒有北京四合院的氣派罷了。房子都是五六十年代的只有上下兩層的仿蘇建筑。頂上長滿了雜草。

我的小屋是在北樓左邊突然低矮下來的小瓦屋，與整個環境有些不太協調。我想，小屋一定是為了緩解當時辦公用房緊張而臨時搭建的。盡管如此也有些年代了，灰色的長滿雜草的屋頂，微有些變形的青色的磚墻，暗紅色的但已褪了色或顏色已脫落了的布滿裂紋的門窗，這些足以說明小屋所經歷的時光。小屋共三間，其中最左邊的一間是打字室。中間一間住著民政干事。最右邊的一間我住。由于屋子的陳舊，走在里邊能聽到松動的木質地板在腳下“咔嚓”作響。小屋不足十平方米且屋內很簡單：一張木床，一張辦公桌。一個雙人木椅。屋后是一片農家菜園，透過窗能偶爾看到園主人在其中勞作。

有了小屋，我便有了屬于自己獨立的空間。有了一個能自己主宰的世界，有了自己的世界就能決定自己自由存在的方式。室因人而雅，小屋內，除了簡單的行李外，有兩件東西的布置是我很在意的：一是西面的墻上懸掛了鄭板橋的《墨竹圖》，雖然不是什么正品。但我想。只要能使心靈時時得到提升，贗品又何妨。另一個就是靠后窗的辦公桌上放置了一個羅丹的《思想者》石膏雕像，那思想者的腦顱內。一定在思索著什么是人類最本質的東西，一定裝著人類最久遠的夢想。寧靜中，這個小小的雕像。時常和我默默相對，仿佛我們在相互審視中交流。

在我每天的工作和生活中。無論日子是晴朗還是下雨，小屋既是起點又是終點，成為我不可或缺的部分。白天我走出小屋，和同事們一起下鄉，走遍鄉間田頭地角。讓我又重新融入農人們中間（我出自農村），與父老鄉親們一起勞作，心中的悲歡因莊稼的收成而漲落；面對無數充滿期待的眼神和一雙雙因勞作而粗糙的手，心中不由生發出一種無法卸下的責任；我始終腳踏實地地完成好自己的本職工作，在分工協作中，我既尊重別人的看法，也擁有自己的主見，從不失去自我。晚上回到小屋。透過窗看著藍色的星群。遙想遠方的親人、朋友，梳理自己寧靜的心緒，把未來刻劃出一幅幅心中的圖境；或坐在燈下，信手寫點隨筆、小品或長短不一的詩句，讓它們定格于某個報刊來點亮自己的心情：一次，一篇有關反映基層工作的調研文章見諸報端。書記高興得手足舞蹈起來。便在附近的一家普通食館里，擺了豐盛的一桌菜，在座的有領導有同事有要好的朋友。大家圍在一起。一同為我舉杯。

小屋雖小而樸實。但它給我的感覺卻是超然而踏實的，尤其是辛苦了一天，困了倒床就熟睡，那種美美的感覺不僅與住在豪宅里沒有什么兩樣。甚至還少了那種住在豪宅卻怕被人謀算的擔憂，給人以真正“家”的感覺。閑暇時靜下心來讀讀書，清人張潮說：“讀經宜冬，其神專也。讀史宜夏，其時久也。讀諸子宜秋，其致別也。讀諸集宜春，其機暢也。”

在小屋里，我讀完了《資治通鑒》《諸子百家》《二十五史》，讀完了《昆蟲記》《草葉集》《泰戈爾全集》，古人云：“格物而后自知，意誠而后心定”，我自知成不了什么智者，但至少能做一個有思想、有主見的人，心志不因世俗的左右而沉浮。

小屋雖矮，但由于北面的地勢略高，自然形成一個臺面。獨具慧眼的人們早在小屋前的臺上制作了固定的方型水泥桌。四方配置了固定的水泥凳，茶余飯后人們在這里甩甩撲克，殺殺象棋，妙趣橫生，寧靜中能聽到象棋在桌面上清脆作響。在某個月明星稀的夜晚，不知從哪個農家小院里傳來悠揚著《梁祝》的笛聲，天空仿佛成了悠悠碧水，給人以美美的聯想。

一個人的時候，端一杯清茶坐在小屋前，越過一些屋頂。看著黛色的遠山，遠遠地能隱約聽到山風從某個山谷中滑過。這不正是古人所追求的那種“白晝聽棋聲。月下聽簫聲，山中聽松聲”的美好境界么，心中寧靜而幸福。

冬天。小屋里很暖。時常相聚的除同事外。還有附近的老師和一些文化人。雖然都不是些什么名流，相聚也不如王羲之《蘭亭集序》中描繪的那般氣派，但都是一些敬重事業的人。古人說：“對淵博人，如讀異書；對風雅友，如讀名人詩文。”小屋內圍一盆炭火，斟一杯小酒，或盛一杯清茶，既似“與周公瑾交，如飲醇醪”一般的美好。又如“紅泥小火爐，能飲一杯無”一樣的情趣高雅。

春天一到，落葉木悄然抽出新芽。小屋外的世界也在和小屋一起為我演繹著精彩的故事。先是小屋窗外的農家菜園里傳來一只、兩只、三只蛙的鳴聲，然后是幾十只甚至是上百只蛙的喧鬧。在蛙的喧鬧聲中。一莖嫩嫩的南瓜藤帶著花蒂伸進窗內，仿佛要把我的小屋看個究竟。

我友善地把它理向窗外。它就在我的窗欄上順勢打了一個結，執意不肯離去。蛙聲過后是蜻蜓漫天飛舞，然后就是一聲接一聲的蟬鳴。抬起頭來時，一個碩大金黃的南瓜熟透在了我的窗臺上。菜園的主人是個五十歲上下的老人，他朝我笑笑說：“既然熟在你的窗臺上你就摘去吃吧。本地品種。味道不錯的。”我婉言謝絕了。老人前來摘了瓜，不一會，老人抱著瓜一副金燦燦的笑容站在了我的小屋門口。

我和小屋只短短地相伴了兩年多時間就調離了鄉政府，后來又到過許多地方工作。優越的工作和生活條件早已今非昔比。但我始終忘不了與小屋的情緣。

十多年后，當我偶然路過走進鄉政府時，我那熟悉的小屋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現代化的辦公大樓和現代化的辦公設備。心中有某種說不出的失落。我在記憶中不停地搜尋著曾和我朝夕相伴的小屋。我可愛的小屋在我的腦海里漸漸變得那么清晰，那么明亮，漸漸變得那樣的高大、巍峨，仿佛在支撐著整個群星閃爍的蒼穹。

是小屋教會了我如何認認真真做事，如何方方正正做人。如何用汗水照亮自己和從心靈上提升自己：是小屋使我懂得了一個人必須肩負責任。必須擁有愛心，小屋是我一生中無法刪去的情節。

我每當想起小屋。世間的所有景色就會暗淡下去，只有小屋保持著依舊不變。

哦小屋！小屋是我走向遙遠的起點。是我記憶之中最最美麗的容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