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的人和樹（散文）

每次回故鄉，我的心靈都會受到洗禮，汽車在蜿蜒起伏的田野間行走，我總是透過車窗，讓目光逡巡著那些熟悉的山川和村莊，而連接山川和村莊的，就是路兩旁的樹，它們以熟悉的面孔打量著我，終于又回到故鄉去。

從我生活的這個地方到故鄉，足足要兩小時，其間要從縣城轉車，從龜縮到一條小巷里的停車場內，把開往故鄉的面包車找出來，事實上完全不用我去尋找，當我走到那條小巷門口時，就會有若干農村模樣的人，操著各地不同的口音，打量著我高聲吆喝著他們各自那個鄉鎮的名字。而我的故鄉，那是讓我離別一段時間就會十分想念的地方，當故鄉的那個地名從他們口中響起來后，我便仿佛聞到了故鄉菜肴的味道。

從縣城到故鄉的這段路程，在我工作以來的十多年時間里經歷過兩次大規模的修筑，一次是2004年，在土路的基礎上擴寬并鋪上了水泥和石子，成了一條通往故鄉的柏油路，但這條路隨著故鄉的產煤量激增，被雙橋或四橋的重型貨車徹日徹夜地碾壓，到了2008年，已經變得破爛不堪，于是2009年，經過全年的拓寬和重建后，一條嶄新的省二級公路從縣城延伸而來，繞開了沿途的集鎮，直達故鄉的心臟。

從我來到我所在的地方工作后，故鄉就經常作為我歇息和探視的目標出現在日常的休息時間里，但是，我連故鄉那些從小和我一起長大，一起割草的孩提伙伴們現在每天能挖幾噸我都不知道；挖一噸煤能掙多少錢也不知道。要說我是一個和故鄉非常接近的人，恐怕完全不是這樣。但是故鄉一直牽引著我，前些年每次回去，就興沖沖地走進老屋去看父母，腳步后面還帶著故鄉土路上呼呼生風時行走時粘上的泥巴，現在，父母已經不在故鄉生活，他們去遙遠的省城和兄長們生活在一起，但我還是在數輪的休息時間里煎熬上一段時間后，終于帶上自己將滿四歲的懵懂小孩，再苦再累也要趕回故鄉去看一眼。故鄉，到底距離我遠不遠？親近不親近？我至今依然沒想透徹。

故鄉，作為承接我們衣胞之地的地方，幸好還有大哥固守在小鎮上，但他也嚴格意義上來說成為了老屋排斥在外的生意人，在小鎮上開了一個家具店的他總是十天半月才有空回去看看那靜默著的老屋，而這些，讓我們漂流在外的父母和兄弟已經很是放心。故鄉嚴格意義上來說只有一個，就像生身父親只有一個一樣，所以，大哥固守在故鄉的小鎮上，又覺得他是根，我必須去看看，盡管冬天十分寒冷，蕭瑟的風在田野里吹拂，從樹枝間迅疾地滑翔而去，遠方的山頂上也可能還盤踞著冰雪。

故鄉，我終于又回來了，兒子在出縣城后搖搖擺擺的車上，安靜又安詳地睡在我的懷里，他溫暖還是寒冷，我不知道，我俯下頭吻吻他的鼻尖，略微有些冰涼，我將他的小手輕輕地拉進懷里來，緊緊用我的手握住，兒子睡得香甜如夢，臉紅撲撲的煞是可愛。就在上車不久，旁邊那個大學生模樣的人還給了兒子一顆糖，我讓兒子謝謝叔叔，兒子就脆生生地說：謝謝叔叔。兒子和我一樣，成為了和故鄉分離的人，我們在故鄉以外的地方過著一家人平靜的生活，而唯有故鄉，成了我糾結不清的意志。事實上，兒子跟我一樣，他不可能再回到故鄉去，他在我工作的單位和小朋友們一起讀書，然后走向遠方的城市。故鄉，終究是被我們冷落在某個暗藏角落里的位置，而它又何其顯眼地存在于我們的心靈之中。

漸進故鄉時，路兩旁落光葉子的樹枝還在延續，它們在蕭瑟的風中已經呈露出冬天特有的冷清和寂寥，無疑，這些是我熟悉的樹，我甚至不會感知到它們的存在對于我的意義，我為了讓下車的兒子不被冬天寒冷的風吹感冒，臨近故鄉，我就把兒子弄醒，兒子從來不會從睡夢中醒來還在停留在他的夢境當中，醒來后，兒子睜開圓黑的眼睛打量著車窗外的四周，他便發現，的確是到了故鄉。對于故鄉，他從我的言語里最熟悉的不過是那條河流了，他看到河的時候也就相信我喊醒他的意義，兒子便清醒地用目光搜尋著故鄉。

故鄉翻版的記憶能不能得到傳衍？我沒必要多去詢問，但兒子和他的幾位堂哥是從來不生疏的，可能是在家人的面前，大家都變得隨和乃至隨意，他甚至在堂哥們睡的高低床上玩耍兩個多小時，堂哥們的玩具、書本、奧特曼一直是他鐘情的對象，直到我擔心他受凍才將他喊下床來穿好鞋，走到客廳里來。

故鄉終究不是永久停留的地方，休息時間臨近奔跑而去的時候，我必須帶上兒子原路返回，盡管這種時候不是十分的感念故鄉的意義，但我還是簡短地和兄長嫂嫂告別一聲，匆匆登上回城的面包車。兒子還是一如去時在顛簸的車里睡覺，我還是一如去時將他抱在懷里，但我目光所能逡巡的唯有那些樹，它們矗立在田野間，光禿禿地瞪眼望著我走出故鄉來，而我的思緒，又疼又難以撫慰眼前的這個冬天。從和大哥交流的時候我得知，今年故鄉的人當中，死亡的人有四個，一個是接近80多歲的老人，三個是在煤礦礦難當中死去的和我及兄長一樣的青壯年。

我突然發現，故鄉的樹無比舒坦，它們靜靜地長在田野當中，以及公路兩旁，每一個回到故鄉的人都對它們投以熟悉的目光，而它們也又看到了熟悉的面孔回到故鄉來，從這個角度來看，樹實在是比故鄉的人幸福了許多倍。

百年樹人，十年樹木，我希望故鄉的人和樹都靜靜生長，安逸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