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代未年,以高劍父為首的廣東同盟會成立美術磁窯,生產美術陶瓷。同時,同盟會設立博物商會,對外宣揚“以物質救國,振興中華瓷業”,售賣陶瓷。實際上,美術磁窯和博物商會更多的是為孫中山領導的革命籌集經費,并掩護同盟會的革命活動。鴻鵠之志,圓融于藝術陶瓷之中。
高劍父(1879~1951),名侖,字爵廷,號劍父。高劍父在畫壇成名之前,首先是一位追隨孫中山的革命者。他參加了“三·二九起義”(即黃花崗起義),是少數的幸存者。廣州博物館轄下的“三·二九”起義指揮部舊址紀念館展示了辛亥年三月廿九生還各義士調查表,表中記載:“姓名:高劍父:現在年齡:四十四;籍貫:廣東番禺;住址:廣州大東路廿七號春睡別苑廣州南堤革命紀念會:職業:前廣東同盟會會長,暗殺團團長……擔任事項:組織攻城機關及制造炸彈……”
在其革命生涯里,他和潘達微一道,創辦了時事畫報、繽華女藝院、守真閣裱畫社、美術磁窯和博物商會等眾多機關,籌集革命經費,并借此掩護同盟會的革命活動。
高劍父早期的陶瓷活動
高劍父幼時,家境貧寒,為了資生,曾經彩畫玻璃、陶瓷等工藝品。1946年,高劍父創辦南中美術院,高氏對師生們講話中曾言,“少年孤苦,曾學繪畫瓷器等工藝品以謀生活”。從該講話可知,則證明高氏很早就從事陶瓷繪畫事業了。畢竟后來高氏于1908年創辦美術磁窯時已經30歲了。
與之相對應的是,高氏少年伙伴劉群興(著名的彩瓷藝人)和高氏之弟高奇峰(革命黨人,嶺南畫派創始人之一)同樣有著類似的經歷。“光緒二十五年(1899),群興因家庭經濟艱難,輟學到福仁市永銘齋刻花玻璃店當學徒。滿師后,改行從事彩瓷工藝,常持畫稿向高劍父兄弟請教。”
“1904年,高奇峰隨劍父在廣州河南由基督教美瑞丹會牧師吳碩卿所開設之永銘齋玻璃店助繪玻璃燈罩。”(香港藝術館編,高奇峰的藝術,香港市政局出版,1981年)高奇峰時年15歲,其所謂的助繪,實際上屬于清末的學徒做工的一種說法。同時,高奇峰的事跡表明,高劍父在赴日留學之前,實際上屬于永銘齋雇用或聘用的畫師。
實際上,牧師吳碩卿在永銘齋同時還開辦了美術班,廣招學生和學徒,教授彩繪工藝美術品技巧。或許,高氏講話中的“曾學繪畫瓷器”與此有關。美術磁窯和博物商會的創辦
1908年,時任同盟會廣東主盟人的高劍父與潘達微等一道,設立美術磁窯、繽華女藝院、守真閣裱畫店和博物商會等公司,以便掩護革命活動,并籌集經費。蔡守、高奇峰、高劍僧、劉群興等人參與其中。
關于美術磁窯的地址,劉致遠(劉群興之子)在劉群興傳記筆錄說瓷窯作坊在河南(廣州海珠區)同福東路保安南約安慶里。陳樹人長女陳美魂則回憶說彩瓷畫室的具體地址為河南寶崗寶賢大街附近。陳氏與劉氏根據回憶所作記載雖然并不完全一致,但俱屬同福路大致相似的地段。
美術磁窯的產品大多鈐“廣東博物商會制”印章,并于省城高第街開店售賣。根據簡又文所輯高劍父年表以及黎明所輯的高劍父年表記載,高劍父在開辦陶業的同時,還創辦了廣東博物商會。
《時事畫報》(由潘達微主辦,高劍父、陳垣、何劍士、譚云波等參與創辦)明確記載了博物商會的地址,庚戌年第一期(1910年3月)刊登了博物商會“聘畫師”的廣告,聯系地址是“廣州省城河南保安社第八號門牌”。
廣州省城河南保安社第八號門牌和陳氏與劉氏所憶美術磁窯的地址寶崗寶賢大街附近(或保安南約安慶里)同樣也是相近的。
高劍父美術磁窯的產品之所以鈐印“廣東博物商會”,主要是與高氏在日本留學時接觸和學習博物圖畫有關。
日本明治維新后,歐美之博物圖畫傳入日本,高氏于日本求學期間,接觸并學習了日本流行的博物圖畫。
“高劍父在日本時,到過東京的‘名和靖昆蟲研究所’,在那里臨摹昆蟲標本和該所刊行的生物圖譜。此外,他還到日本的帝國博物館、帝室博物館和帝國圖書館,對昆蟲、植物的標本與圖譜作了很多的臨摹與寫生。1912~1913年間,高劍父在上海主持《真相畫報》時,亦繪畫了一些博物圖畫。”(陳瀅。辛亥革命時期的高劍父繪畫,廣州市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館編,辛亥革命與廣府文化論文集,2011年)
由于學習過日本的博物圖畫,高劍父歸國后曾經嘗試售賣制生標本。如《時事畫報》丁未年第三期(3月)以圖畫形式報道博覽會。報道云,“廣武學會羅樂之、尹笛云諸君,組織一博覽會,正月十六、十七,連日開會研究。陳列高芍亭、灌田兩昆之制生標本……”
高芍亭、灌田即高劍父及其兄冠天;羅樂之文武雙全,曾任黃埔軍校武術教官,又是知名畫家,是粵劇名家羅品超之父;尹笛云為嶺南知名畫家,亦是蝕刻玻璃畫名手,其蝕刻玻璃畫曾獲1915年巴拿馬博覽會金獎。
光緒末年,博物圖畫已經在廣東流行。甚至有學者以為,早在清代初年,廣州制的外銷通草紙畫也屬于博物圖畫之一。
鄧實總撰的《國粹學報》(創辦于1904年)在1907年新立博物欄,“本報今年添入博物、美術二門,其中插入圖畫,皆是精細美麗之……”(1907年5月第29期)
值的關注的是,《國粹學報》自1907年第30期起,至第82期止(1911年9月),總計刊登了128幅博物圖畫,這批圖畫全部出自廣東籍的蔡守之筆。高氏研習、從事博物圖畫之時間比蔡守繪制博物圖畫之時間略晚。
潘達微遵孫中山先生之意,籌款創辦《拒約畫報》(即《時事畫報》),在創辦之前,約集同仁,講解美術圖畫對于時事之重要性。
高劍父、潘達微以及蔡守三人關系比較獨特。三人俱為粵籍i潘達微與高劍父本為居廉門下之師兄弟,同為追隨孫中山的革命者;蔡守與潘達微關系甚篤。三人熟悉西方博物圖畫,并極力推崇以圖畫形式表達思想和新聞。
高氏和潘達微兩位革命先驅主導的美術磁窯之產品鈐上“廣東博物商會制”印章,應當就是基于這層關系。同樣的,廣東博物商會的成立也是如此。
《時事畫報》己酉年第一期(1909年3月)有兩幅圖畫介紹高氏陶業公司。
第一幅言,“中國瓷質,為全球冠。茍制造精美,挽回利權誠不少也。本報仝人高君劍父,近亦組織一陶業公司,急起直追,或不讓人專美乎。”該陶業公司即鈐印“廣東博物商會制”的美術磁窯。
第二幅寫道,“美術展覽會之熱鬧。去歲臘底,本報仝人在香港皇后大道,開第二期美術展覽會,中陳設磁品、圖畫品、繡品、手織品等頗多。中西人士,往來參觀,絡繹不絕。本擬正月初間,始行閉會,后因二三日間,已將各品購去八九。故決議初一日散會。現議暑假后再開。本報今年出版略遲,亦緣辦理該會事繁故也。會中磁品為高君劍父所制;繡品為河南繽華女藝院所制。皆蒙博雅諸君歡迎,復定制各品極多,現美術仝人,極力組織,預備半年,以為第三次開會資料。屆期又有一番熱鬧也。”并鈐“物質救國”白文章。
“物質救國論”乃康有為于1905年提出的,論中有“若畫不精,則工品拙劣,難于銷流,而理財無從治矣……故畫學不可不致精也。”(蔣貴麟,康南海先生遺著匯編,臺北:臺灣宏業書局,1976年)
至于圖畫中所言之“繽華女藝院”,同樣由潘達微創辦,高劍父任校長,宋銘黃(女革命黨人,后與高氏成婚)任刺繡科教員。
仔細研讀該期博物圖畫,可以發現如下情況。首先,博覽會的冠名“美術”二字i其次,會中展出之磁品、圖畫品以及絲織品均與美術有著莫大的關聯;對于《時事畫報》而言,美術仝人是該報之根基。故此,圖中言“美術仝人”,或與“本報仝人”形成交集關系。
無論《時事畫報》,美術磁窯,還是博物商會,都是帶有明顯的革命性質。其圖畫中所言之“美術仝人”與畫報之“美術仝人”應當是交集的,本報仝人(主要為美術家)為革命計,很有可能為美術磁窯彩畫作品(并且,事實上,由于產品供不應求,《時事畫報》的何劍士、蔡守、潘達微等人也參與到美術磁窯的彩畫當中)。或許,我們可以從中推測出,《時事畫報》創辦者之一的何劍士參與畫碟也是基于這一點。
美術磁窯的產品
美術磁窯的產品主要用于外銷,高第街(現廣州北京路高第街)設有店號售賣商品,同時參加在香港等地舉辦的各種博覽會。比如《時事畫報》所講的廣武學會主辦之博覽會,《時事畫報》主辦之美術博覽會,甚至可能參加何劍士之“香港勸業陳列所”。
其中《時事畫報》第二期美術博覽會更是由于產品頗受歡迎,售賣八九,以至于訂貨頗多,須要在《時事畫報》上刊登聘請畫師的廣告。當時所要聘請畫師高達四十位之多。其廣告記,“聘畫師,茲本商會聘請畫師四十位專司繪事以能繪精細人物花烏者為及格每月修金十五至五十元如欲就席者祈請至本商會面訂廣州省城河南保安社第八號門派博物商會啟。”
博物商會聘請畫師不但數量多,待遇也相當高。當時大約40元等同一兩黃金,可購買兩畝良田,可見當時美術磁窯是何其繁榮。
盡管該窯當時產量應當不低,然其主要用于外銷,是故國內現存作品并不多。廣東省博物館、廣州市文物總店、廣東民間工藝博物館都有一定的收藏。香港藝術館有高氏后人捐獻珍貴的高氏作品,分別為螳螂圖淺碟和牡丹圖尊。前者與博物商會制品高度一致,后者應當與高氏另一件遺物山水圖蒜口瓶一樣,屬于高氏赴景德鎮御窯廠創辦中華瓷業公司之后的產品。
從文博單位藏品以及部分市場所見來看,廣東博物商會制品僅限于碟子和大盤(僅見廣州市文物總店藏《春江水暖鴨先知》大盤,圖2)兩種造型,或者將來通過系統的發掘,可以發現有更多的造型。碟形主要為寬折沿和折腰兩種,碟口有圓、花瓣、花口等形。以碟面作畫,題款多署廣東博物商會,往往鈐印于底部。如圖3為廣東博物商會制趙飛燕圖折腰碟。
目前所能見到的高劍父最早的彩瓷由高劍父學生羅竹坪先生舊藏的梨花彩蝶紋折沿淺碟,該碟盤心設金地朱文“博物商會”圓印,印文周邊作灰藍色地折枝梨花,并刻寫“春寒露重梨花艷,戊申(1908)八月十日劍父燈下鋼筆”,并畫“高”印。寬折沿彩繪方式沿用同時廣彩之金地滿花的彩繪方式,彩畫金地百蝶紋。該碟所用印章在形式上與其他產品有很大差異,其他產品往往在碟子底部鈐印“廣東博物商會制”方形章。
并非所有的作品都會鈐印“廣東博物商會制”或“博物商會”的印章,如高奇峰所作的無量壽佛圖花瓣形碟(圖4),題款曰,“傴僂其形,歧嶷其狀。惟酒無量,壽亦無量。辛亥(1911)為云軒尊兄大人壽,弟奇峰祝。”并鈐“高”朱文、“翁”白文章。
無獨有偶,飛巖老人亦作有類似的花口碟(現藏廣東民間工藝博物館),圖中壽星扛著壽桃,與高奇峰有差異。其題款前段一致,后段為“庚子飛巖老人寫于博物商會”。該盤所題“庚子”肯定有誤,博物商會1908年創辦,至1911年辛亥革命結束。1912年,高氏赴上海創辦《真相畫報》,并獲孫中山先生準許和江西都督李烈鈞支持,攜美術磁窯舊人赴景德鎮御窯廠創辦中華瓷業公司。顯見原美術磁窯和博物商會已經不再開業,故此,庚子或是筆誤。
高劍僧為劍父幼弟,其所繪群鹿圖圓形瓷板現藏于廣東省博物館,題記曰,“庚戌花朝,廣東博物商會高劍僧作。”其時,劍僧時年僅17歲,畫工卻精細異人,可惜卻英年早逝。
廣州市文物總店收藏有兩件題款一致的折沿淺碟,其樣式、胎體與彩繪格式與美術磁窯產品是相近的,同樣也沒有“廣東博物商會制”印文。碟題款曰,“天風吹月墜危樓,萬派河山接數秋。為問畫灰緣底事,商量國賊好顱頭”。據黃大德先生考訂,鈐有“劍呼”印章的,應當就是《時事畫報》創辦人之一何劍士所制,黃大德先生并提到魯冰先生曾在抗戰后的《香港日報》撰寫了關于何劍士畫碟的文章。由于美術磁窯以及產品樣式均是高氏于1908年首創,而何劍士與高氏同為《時事畫報》仝人,何劍士之畫碟或受高氏影響,偶然為博物商會彩畫的。當然也不能完全排除磁碟屬于何劍士“香港嶺南工業社”的自有產品(尚未見有生產瓷器文獻記載或實物),其“勸業陳列所”(1909年9月成立)同樣鼓吹“改良制品繪事”。至于另一件,僅鈐印“出”和“品”(圖5),不排除為其他人所作。畢竟,同為《時事畫報》創始人之一的譚云波也同樣畫過類似的圖畫(圖6為譚云波于1906年為《時事畫報》而作)。
又如廣東省博物館藏的冷月棲簧圖盤,據宋良璧稱,該盤為“奇峰畫雀,冷殘(即廣東同盟會副會長潘達微,黃花崗第一義士)繪竹,而樹人補冰輪”。三者俱為廣東同盟會會員、《時事畫報》、美術磁窯和博物商會等機構之主要首腦,如屬實,可謂系辛亥革命之最佳證物。可惜的是,宋氏所言尚無依據。此盤之形狀與博物商會制品基本一致,但沒有博物商會印章。
高氏主導的美術磁窯以及博物商會,屬于在特定時期的歷史產物,其誕生固然有其革命目的。然而,高氏及其全人俱屬當時文壇、畫壇之杰出代表(后來,高氏創立折中畫派,即嶺南畫派;潘達微創國畫研究會。原來的美術仝人反倒形成新、舊兩種畫派,開始了至死未沐的爭論),他們貫徹康有為1905年提出了“物質救國”主張,以美術改良工藝制品,用傳統文人筆墨彩畫瓷器,獲得時人贊賞。更為難得的是,他們的作品甚至供不應求,這極大地促進了藝術陶瓷的發展。美術磁窯和廣東博物商會的成功,加強了高氏做大做強中華陶瓷工業的決心,奠定了高氏于光復后創辦中華瓷業公司(1912年,在景德鎮御窯門日址)和合資瓷業公司(1914年,與潮州友人合資)的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