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世界里”的莫言

說實話，我一直都很慶幸自己是在咀嚼著莫言的經歷，才去深加追讀莫言早期那些中、短篇作品的。當然，到后來，我也品讀過莫言一些或早或晚創作的長篇作品。在我讀過的莫言這些長篇作品里，有莫言早期的《紅高粱家族》系列，有后來的《四十一炮》、《豐乳肥臀》、《檀香刑》、《生死疲勞》、《紅樹林》、《蛙》等等。莫言的這些長篇，有的我在讀過之后，已經在我家的書櫥里珍存了很多年了。看上去，書紙的顏色，已經有些發黃了，都很像是“老黃歷”了。但實在講，我讀莫言的長篇作品，總感到有的比不上讀莫言早期那些中、短篇作品來得直接、暢快和過癮。所以，直到現在，我還會時常把莫言早期那些中、短篇作品翻找出來賞讀，饒有興致地賞讀。

為什么？這或許與我讀莫言讀得比較執拗有關，也與我個人對作家與文學的理解有關。在我根深蒂固的“閱讀印象”里，莫言早期那些中、短篇作品，其實就已經奠定了莫言后來的文學成就。我感到，那些作品，不論是人物性格、風格，還是場景、環境等的描寫刻畫，都已經體現得“相當淋漓”了。尤其，我對莫言那些作品里使用的語言（方言），更是深愛有加，嘆服不已！所以，我一直執拗地認為，莫言的那些作品，相較莫言后期有的作品（也包括有的長篇作品），更能顯見到莫言那深厚的文學描寫功力。

盡管，我很清楚，在創作之初，莫言并沒有多高的學歷，靠的基本是“自學成才”。但莫言在文學創作上的刻苦和毅力，卻是值得人們由衷欽敬的。他甚至能通過“背字典”這種看上去“很笨拙”的方法，來夯實自己的文學語言根基（媒體曾屢有公開報道）。因此，也就不難理解，莫言能用一般文學作品達不到的“暴富語言”，惟妙惟肖、人木三分和恰如其分地刻畫他老家山東高密那一個個本來距離他已經遙遠卻又好像近在咫尺的人和事。可以說，他是在用中國最富足的語匯，去刻畫著根植在他“心靈世界里”那些最值得他去生動刻畫的“民間風物”。

于是，就連那些民間傳說中的很是虛幻的魔怪，在莫言的筆下，都體現得面孔生動，血性豐滿，活靈活現。可以說，莫言作品里那些別人會說但不會寫的方言，那些作品人物粗魯卻滑稽的談吐，那些死了卻像活著一樣的人的吶喊，那些無趣又有趣的風土人情，那些刁鉆奸猾又憨傻無比的面孔，那些愚蠢又聰明的精靈人物……無不在莫言那富足得酷似用之不竭的生動語境中，豐滿、鮮活了起來。

與其說莫言的作品，是“受到馬爾克斯的魔幻現實主義的影響”，倒不如說，莫言的作品，是受了他老家山東高密那方生養了他的民間熱土的影響。那一方熱土，盡管沒有標識著什么所謂的“魔幻現實主義”，那里的人，甚至祖祖輩輩壓根就不懂得也不想懂得“魔幻現實主義”到底是什么“玩意兒”，但是，那里的人，卻祖祖輩輩，在用心靈守望著那一方“很能盛產故事”的家鄉熱土。哪怕是哭淚，哪怕是歡笑，哪怕是慵懶，哪怕是勤奮，哪怕是酣醉，哪怕是清醒，哪怕是罪戾，哪怕是良善，哪怕是癲狂，哪怕是裝瘋賣傻……

以我的見解，莫言的文學作品欲以影視劇的手法來表現，是比較困難的（這似乎也不會因為莫言已經有文學作品成功改編而改變）。追溯其中的原因，大約有二：其一，莫言已經用世間豐足的文學語言，把他創作的作品里的“民間風物”，給描寫刻畫得太過細致人微、形象逼真和入木三分了。再想通過影視藝術來還原莫言小說作品的本真，就尤其顯得蒼白乏力和可望而不可及了。其二，也恰恰是由于莫言總在作品里把“民間風物”描寫刻畫到極致，就使得他的小說作品，似乎也并非是以“離奇故事”而見長的。而是語言，而是細節，而是人物性格，而是徹骨的“透徹”揭露……所以，如果簡單地用影視劇來表現莫言作品里看似“并不曲折”的故事，似乎也沒多大意思。不過，莫言的作品盡管改編起來難度不小，但也不能說無法做到。關鍵是，得有“大師級眼光”的編劇和導演，去完成諸如張藝謀拍攝莫言的《紅高粱》那樣的“大師級任務”了。

另外還有，在我看來，作為作家，其創作的文學作品，尤其是其創作出的成名作品，是很容易叫讀者從中找到作家“生命痕跡”的。這就像莫言早期創作的《透明的紅蘿卜》、李銳早期創作的《厚土》系列、陳忠實創作的《白鹿原》、劉震云創作的《一地雞毛》、石鐘山創作的《父親進城》等一樣，哪怕作家沒有過創作作品里的“身臨其境”，但起碼，也有作家早就在腦海里根深蒂固過的“素材吸收”。所以說，作家早期形成的“生命體驗”，往往決定了作家作品的“后期成功”。因為對于作家，那種看似無意形成的創作體驗，其實更能叫讀者走進作家的“心靈世界里”，也更能叫讀者從中體悟到作家“骨子里的那種寶貴的東西”。

于是，我便在莫言早期的那種“生命經歷”里，從莫言早期創作的中、短篇文學作品里，漸漸懂得了莫言，我便理解了當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大獎之后，曾有人愿意在北京送他一套很闊綽的別墅，但卻被莫言謝絕了，婉轉地聲言“那只不過是個玩笑”。于是，在我看來，莫言用玩笑說“那只不過是個玩笑”是正常的。仿佛也只有那樣，才算是莫言。我想，假設那“不是玩笑”，假設莫言的確收下了別人贈送的那一樁豪宅別墅，假設莫言果然搬進去住了……那么，且不論及其中的正誤，單單是莫言被“禁錮”在那樣得來的、沒用他付出任何辛勞的豪宅別墅內，就足以叫莫言的“心靈世界里”惴惴不安了。那樣，莫言或許從此就會活在了如坐針氈的驚懼里了。那樣，莫言創作的視角，也許從此再也很難走進他老家山東高密那方“很出故事”的熱土了，他的創作靈氣，才氣，也許就伴隨著那樣一套不贊吹灰之力得來的豪宅別墅，而宣告了終結，化作了泡影。

我以為，對于莫言這樣靠艱辛創作勞動來豐富精神和物質世界的大作家。作品出版（改編）后應得的版稅盡可以賺，再大的獎項都可以拿，因為這些即使再多、再大，也是他的勞動所得，也是理所當然。但如果不是憑借勞動所得，而是不費吹灰之力就得來了與其艱辛的創作勞動毫不相干的嗟來之食，哪怕再少、再小，莫言都不會也不能要，因為一個不懂得“無功不受祿”的作家，壓根也很難寫出那種“不落俗套”的好作品，也不可能成為令世人為之矚目和仰慕的大作家。

于是，我們在媒體或網絡上，就有趣地發現，莫言在得知自己獲得諾貝爾文學大獎的驚人喜訊時，依然顯得從容而淡定，說他得回家跟家人一起去包頓餃子吃，來慶賀慶賀。我想，莫言言稱的“包頓餃子吃”，大概也是在為自己“不會忘本”來做些鋪墊吧，也是在為生怕自己就此出現了“才思枯竭”來做一次針對自我的嚴正警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