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論及當前活躍在中國戲劇創作領域的劇作家時,常劍鈞是其中不得不提的一個。廣西是我國西南的經濟、文化重鎮,常劍鈞是這個重鎮中文化戰線的一員驍勇戰將。在“第八屆廣西劇展大型劇目展演”期間召開的“常劍鈞劇作研討會”上,有幸再次對常劍鈞的戲劇作品進行了認真的閱讀和現場的觀看,從而有了新的認識。十年前,我曾經對常劍鈞的戲劇創作做過一些研究,對他的創作道路和戲劇創作所取得的成績做過一些理論總結,今天讀起來,感覺那些文字仍然是清新、客觀和真誠的。十年后,常劍鈞不斷地開闊視野、不斷地超越自我,創作出了新的、更多的好作品。常劍鈞作為新時期的著名劇作家,今天重新梳理他的戲劇創作,不僅看到常劍鈞戲劇創作的嬗變,同時,也從這種嬗變中深深地體悟到了新時期中國戲劇創作的巨大躍進。
一、對劇作家常劍鈞的兩點基本評價
首先,常劍鈞是一個劇作家、民族學家、民俗學家,同時也是一個有思想的學者型劇作家。常劍鈞的戲劇創作蘊含著厚重的思想內涵,讓觀眾對時代、對生活、對生命和精神世界有一種深入的理解和體會。而這種厚重的思想內涵是通過戲劇藝術的形式體現出來,正是深深滲透其中的民族特征和民俗風采使他的戲劇形式有了別樣的韻致。有意義的內容、靈動的藝術形式、鮮明的民族色彩正是因為有了思想的光輝、有了深入的調查研究和學理性的思辨從而獲得的。所以說他不僅是一個劇作家,同時也是一個民族學、民俗學和學者型的劇作家。
其次,常劍鈞是獨特的、不可復制的、是具有特立獨行的戲劇風格和別樣審美特色的、獨領風騷的、搏擊在新時期戲劇舞臺上劇作家中的“這一個”。常劍鈞筆下的人物、述說的故事和劇作所展現的獨特的風情是作為仫佬族劇作家常劍鈞所獨有的,因為它有著不同于別人的血脈和遺傳基因,有著不同于別人的生命體驗,有著深深的西南地域文化的烙印。所以說,常劍鈞的戲劇創作是無法模仿和拷貝的。這兩點估價我想是中肯的、符合實際的。
常劍鈞是一位多產的劇作家,是廣西戲劇創作的旗幟性人物,在全國有較高的知名度。20世紀80年代中期,廣西劇作家韋壯凡、符又仁、郭玉景、王超創作的桂劇《泥馬淚》因為借鑒了一些新的表現手法而成為新時期中國戲劇舞臺上探索性劇目的代表作品。這之后的十年里,中國戲劇創作發生了太多的變化,出現了一大批高質量的作品,而廣西的戲劇創作卻相對沉寂。20世紀90年代中期常劍鈞領銜創作的彩調劇《哪嗬咿嗬嗨》、壯劇《歌王》和稍后出現的《瓦氏夫人》,打破了廣西戲劇創作的沉寂局面,不僅成就了自己,提升了廣西戲劇創作的整體實力,也為新時期中國戲劇貢獻了經典的作品。作為領軍人物,常劍鈞創作了近四十部作品,其中涉獵的劇種有壯劇、桂劇、彩調劇、仫佬劇、瑤族音舞詩劇等民族劇種,還有話劇、音樂劇、歌劇、歌舞劇等不同形式的舞臺劇。在多年的創作實踐中,他不僅形成了別人難以模仿、自成一體的創作風格,而他的風格是在一次又一次的自我超越中完成的。
二、劇作家常劍鈞戲劇創作的三次飛躍
常劍鈞的戲劇創作道路是充滿著自我挑戰和自我超越,不斷跨越一個又一個高峰的過程。總覽他的創作經歷,有這樣三個不同的發展階段,也可以稱其為三次跨越。第一次跨越是從詩歌像戲劇的邁進。常劍鈞是仫佬族人,仫佬族人生來愛唱歌,歌是仫佬族人的文化,是仫佬族人的生命體驗方式和情感表達方式。同時一首歌就是一首詩,常劍鈞不但唱歌,還給鄉親們寫歌,詩歌創作是常劍鈞敲開文學大門的金鑰匙。隨著詩歌創作的不斷積累,常劍鈞將創作的目光投向了“文學創作的皇冠”——戲劇詩,戲劇詩是文學的最高形式,也是最難以掌握的一種文字敘述方式。這是常劍鈞第一次自我挑戰和自我超越,他找到了用戲劇詩表達自己對人生、對歷史和對生活的愛戀與思考的形式。
常劍鈞的第二次自我超越和挑戰是從風俗戲劇到歷史題材戲劇的跨越。常劍鈞最早的戲劇作品是話劇《老街》,在這部誕生于20世紀80年代的作品中,他把創作的筆觸投向了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小人物身上,描寫他們的生存和生活狀態。此后的作品還有《紅繩結》《王二接妻》《物歸原主》等。這些早期的作品戲劇情節的編織、人物關系的設置、題材選擇的角度都還顯得稚嫩。但是,這個時期的特點展示了他豐富的生活積累,展示了他善于通過人物去揭示現實和生活的滄桑,給人以鮮活的生活感受。正是有了生活的積累,奠定了他此后的成功之路。從那時到20世紀90年代中期,短短的幾年時間,彩調劇《哪嗬咿嗬嗨》、壯劇《歌王》創作上演。《哪嗬咿嗬嗨》描寫了近代社會以來,民間彩調藝人的苦難史,是軍閥混戰、戰亂不斷的黑暗社會中彩調藝人尋找精神家園、尋找生命歸宿、尋找母愛關懷的生命史。《歌王》描寫駱越民族與漢民族由對抗到融合的歷史,是一種歷史精神的真實,歷史規律的真實,反映了民族融合的艱難歷程以及在這個過程中民族之間文化的相互認同和情感溝通。這兩部作品,獨特的題材視角,深刻而又鮮明的主題意蘊,對歷史脈搏的準確把握,通過絢麗多彩的風情和彩調、壯劇特有的劇種形式,表達得十分生動、感人。這是常劍鈞戲劇創作的一次重要跨越和轉型,這個跨越不僅是藝術上的自我超越,同時,也是廣西戲劇創作的一次歷史性的跨越和提升。
常劍鈞的第三次自我超越或者說飛躍是從歷史題材向民族史詩題材的轉型。《哪嗬咿嗬嗨》和《歌王》之后,常劍鈞還創作了彩調劇《大山小村官》《夢里聽竹》《哎呀,我的小冤家》、壯劇《瓦氏夫人》《天上戀曲》、桂劇《漓江燕》、山歌劇《遙遠的百褶裙》等劇目。“這些劇目忠實地記錄了上世紀90年代以來廣西戲劇界在較長時間的沉寂后,不甘落后,努力與全國接軌的苦樂歲月和邁進的足跡。”(常劍鈞語)在“第八屆廣西劇展大型劇目展演”期間,共演出20臺劇目,其中常劍鈞編劇的有三臺。壯族歌劇《趕山》和音舞詩劇《銅鼓》,實現了常劍鈞戲劇創作的第三次超越。這次超越的主要特征是:第一,從歷史題材向民族史詩題材的邁進。《趕山》是壯族四大傳說之一,原名《壯錦》,它是一曲壯家人的生命史,更是一種鍥而不舍、感天動地泣鬼神的壯歌。它是神話的又是史詩的,是形象的又是精神的,它超越了壯族的、個別的、獨立的,而上升為一種全民族的、奮發的、中華崛起的時代精神。第二,創造了一個新的戲劇樣式,即用壯歌演出的民族新歌劇,提升和拓展了壯族民歌的藝術表現力和中國的、民族的歌劇的新形式。《銅鼓》也是一部具有史詩意味的作品,盡管這部作品是一部音舞詩劇,但文本厚重的歷史感和人文精神清晰可見,劇作通過“鼓源”篇章,探尋了銅鼓作為駱越民族精神的、生活的、生命的象征,從鼓聲的初起到銅鼓的橫空出世——成為人們心中的戰神,表達銅鼓的起源和作用。“鼓魂”篇章,從銅鼓的紋飾太陽紋、云紋、羽人、青蛙、飛鳥等,表達了銅鼓作為生命的圖騰。它滋潤田野,庇佑豐收,帶給人們陽光、雨露與祥和。“鼓韻”篇章,傾訴了人們的美滿和歡樂,幸福的大婚,壯苗聯姻,相親相愛,嬰兒的誕生,生命的延續和新生命的開始。總之,這部史詩性的作品表達了生命、生活、生產、生態的圖景,它凝聚著駱越民族的精神、氣質和神韻。
三、劇作家常劍鈞的鮮明藝術特色
縱觀常劍鈞的戲劇作品,使人深深地感覺到,劇作家的根是腳下這片生他、養他、孕育他的熱土;劇作家的情是身邊哺他、撫他、教他的親人;劇作家筆尖跳動著的靈動藝術風格是來自民風、民俗、民情的真誠傾訴。常劍鈞正是以民族生活為切入點,并緊緊把握這一優勢,由此展現他的個性和藝術風采,以此實現了一次又一次的藝術跨越和勇敢騰飛。這些就是常劍鈞戲劇創作的原動力所在。
常劍鈞戲劇創作的特點有許多方面可以從簡不論,可有一個不得不說的、鮮明的特點,就是他的個性化文辭、詩化的語言和蘊含其中的耐人尋味的意味,這也就是人們常說的戲劇的文學性。常劍鈞是從寫詩開始進入文學、進入戲劇的,常劍鈞從小生活在歌的海洋里,仫佬族的詩歌滋養了他,給了他創作的靈感和劇詩的風格,用歌表達感情、傳遞愛情、述說故事,是歌使他獲得了掌握、運用和豐富了文學語言的能力,而山歌這種富有民族風格和特征的語匯,又使得他的作品不同于一般漢族劇作家遣詞用句的方式,他沒有將現代漢語的語言模式與古代漢語白描式的特征結合運用,而是充分調動了抒情的、生活化的、風俗化的和民族化的語言模式,由此顯示了常劍鈞的與眾不同,形成了常劍鈞獨有的用語特色。例如,《趕山》中有一句著名的唱詞“短短的腿,走長長的路;矮矮的身子,爬高高的山……”;又如《哪嗬咿嗬嗨》中“小小姑娘紡棉花,白白棉花紡成紗。”再如《歌王》中“從來打仗兵對兵,牛牯頂角不聰明,勒歡今日破兵陣,不求戰神求歌神”等等,像這樣的山歌式的唱詞在常劍鈞的劇作中隨處可見。
(何玉人,中國藝術研究院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