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留客火留客

萍鄉的農村人家，家家戶戶都有一間火爐屋。

當天氣冷下來，有老人、小孩的人家就開始燒火，冬天里的老人大都是在火爐屋度過。早上，女人一邊弄早飯，一邊將火爐放好柴點燃，將小孩的衣服烤暖。接著到老人房間里叫老人起來烤暖身子準備吃早飯。然后拿著已烤暖的小孩衣服，到自己房里給早已醒來正被丈夫在被子里逗笑的小孩穿上，輕輕地對丈夫說：懶鬼，火燒得正旺，還不快起來帶寶貝去烤火。

一家人就相繼進了火爐間，火爐里有了這一天開始的說笑聲。

燒火用的柴火很有些講究：最易燃的是干的杉樹枝、松樹枝和雜樹的枝葉，一點就著、一鬧就完，燒到剛變成灰就被火苗沖起，滿火爐都飄著雪花，滿身都是灰白花點，青、灰衣服也成了花衣，一般用糠頭（谷殼）、鋸木屑、茶油籽殼等蓋壓在柴上，既減少了灰塵，又延長了柴的燃燒時間；最難燒的是剛從山上砍回的濕樹枝，必須用干柴引火，一旦點燃，那就又放鞭炮又飄雪花又有煙；最好的柴是干透的硬柴棍子，不論是溫情小火還是熊熊大火，都讓你烤得兩頰通紅全身發熱；綿綿情調的是樹蔸火，一只大的樹蔸可燒上四五天，綿延不斷潔凈少塵的溫馨讓你舍不得離去。

童年的冬天沒有電視，做完作業就去火爐屋依在大人身邊聽大人講故事。我的婆婆是故事高手，尤其擅長講鬼，她講的鬼大都是喜歡和小孩子玩耍的好鬼，例如說一小男孩上廁所，手端著油燈沒處放，一只大頭鬼正好從梁上倒掛將腦袋伸到小男孩身前，小男孩將油燈放在大頭鬼的頭上。大頭鬼說：小人你好大膽。小男孩說：小鬼你好大頭。我們愛聽但又怕，弟弟上廁所非要我做伴，聽完后睡覺都爭著要與大人睡一頭。

火爐里還有吃的故事，很小的時候，吃過叔叔在火爐熱灰里煨的紅薯，那香噴噴甜絲絲但燙手又燙嘴的味道令人難忘。稍大后，我也常常趁大人不在火爐時將紅薯、芋頭、土豆、板栗偷偷地埋在臨近火的柴灰里煨著。如果在熟了時恰逢大人坐著總不離開，那個時刻是想吃又不敢讓大人知道，又擔心時間過久會燒掉，這時坐在火爐屋里真有點像是熱鍋上的螞蟻。有時也會給大人發現，免不了挨幾句罵，但不會沒收，于是嬉皮笑臉地與大人分了吃，這么好吃的東西誰不愛哩。

烤火時，大人們常常會用手指著掛在火爐上的臘肉說：這塊是給你吃的，那塊是給妹妹吃的……逗弄得小孩們老想快點過年。家鄉的火爐是與萍鄉著名傳統特產熏臘制品分不開的。以前農村很窮，平時無錢買肉也沒地方買肉，一年到頭很難吃上幾次鮮豬肉。農村人家春天買只豬崽，養到冬天就把它殺了。除了請親友鄰居吃一頓殺豬飯，其余的豬肉、豬雜用鹽腌制后全上火爐熏干，留著過年和春天耕種時吃。于是，火爐頭上就有了臘肉、臘豬腳、臘豬肝、臘豬腸、臘豬肚、臘招財（豬舌頭）、臘豬心。同時也有了臘魚、臘雞、臘鴨、臘鵝、臘牛肉、臘驢肉、臘羊肉、臘狗肉……五禽六畜，天上飛的飛禽，地下跑的野物，只要是能吃的，萍鄉人都會將它制成美味可口的臘味。火爐頭上還有臘芋老、臘紅薯、臘豆腐（鹽豆腐）、煙筍等臘菜。

白天的火爐是中年女人的天下，不打麻將的女人同樣喜歡閑聊，她們在火爐屋里一坐下來就東家長，西家短：某某男養了二奶，某某女在外做情婦，某某賺了多少冤枉錢。一聊就是小半天。

前幾天去清泉村看望老岳父，返回時去看看老朋友原村長劉啟明。他家的火爐里很熱鬧，看見我們幾個人進來，原來烤火的幾位站起身迎接讓凳，我推讓說請她們坐，她們說火爐里的老規矩是“前客讓后客”。她們又去另一家的火爐屋串門了，劉啟明招呼我們坐下后立即添柴燒火，他老婆實時沏上了熱茶又去熱酒，并端上幾盤自產的鹽果子和油炸紅薯片、麻片。我們一邊喝酒一邊聊天，柴火、熱茶、溫酒、鹽果子，這地地道道的農家氣氛讓我們重新回到二三十年之前。不知不覺兩個小時過去，家里人催我動身。劉啟明說：別說走了，安心坐下烤火，“人不留客火留客”。

“人不留客火留客”，這句家鄉的鄉土話從小到現在聽了幾十年，每次聽見都是那樣的親切。

責任編輯：羅浚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