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一段時間總愛上老街轉轉,閑轉,沒事。但去了又心煩,主要煩人多。滿街就像一鍋翻疙瘩滾的開水,咕咕嘟咕咕嘟,除了人就是車,除了車就是人,熱氣烘烘,天天如此。下暴雨下黑雪也照樣,除非天上真的下刀子了,估摸會安生一會兒。
上世紀50年代初可不是這樣,那時我才記事,街上整天除了幾個擔挑賣柴的,并伴著幾聲吆喝:響干的樺林梢啊——一分五一斤喲……別的沒人,也沒聲音。這條靜悄悄的街道至少二里長,我媽媽說:在北關架個機槍,往南關掃一陣,肯定也傷不住人。
如今從哪兒來這么多人呀,整天街上跟正開奧運會似的。
其實若要找清靜,城邊灌河灘、寺山、太陽溝、夫子垛等地,曲徑通幽,山泉叮咚之處極多,為何明知老街鬧,偏往鬧處行?精確的想想,自己煩的也不是人多,真正煩的是眼看到老街了,而周圍的房子樹木、萬千細節,卻沒有庫存在心中的老街影子。懷舊的感情無所釋放,憋得頭想炸,豈能不煩!
首先,我家的老房子就沒影了。
這座老房子即杜工部“茅屋為秋風所破歌”那種爛草房,兩間,地是黃土地。聽母親說:我兩三歲時吃飯,若稍不順心,便先摔筷子,后摔木碗(木制小碗,50年代極流行)。再一手捺地,慢慢坐地下。繼之雙手捺地,慢慢仰躺地下(怕摔疼)。然后嘴噘著,沖母親翻白眼。等她扶我。我終于被扶起來了,則趁母親重新給盛飯時,又跑到原來仰躺的地方,手捺地再緩緩躺下。
每使一回性,我會一樣不少的按以上程序躺兩回,最少的。
長大后,記得母親曾把那雙枯皺的手伸給我看,并笑著說:我才40呀。手像樺林樹皮,就因為你小時愛使性睡地下,弄得天天為你洗衣裳,手給肥皂加堿泡壞了……
成家后不久,父母相繼去世,我另找他處住了,老房子給了我小兄弟。十多年前,他已將它扒掉,蓋成四層洋氣的小樓,窗戶是巨大的玻璃推拉窗,腳地鋪著地板磚,整天擦得一塵不染。
我回到老街,第一項議程就是傻瓜似的站在這所謂的老房子前發呆,并默默地問自己:我的幼年、童年、少年、青年時代就是在這里度過的嗎?不不不,那些美麗的黃金時代,是在一下雨屋里便八九處漏雨的爛草房里經歷的。啊,我親愛的爛草房,你上哪兒去了?你肯定和零至三十歲的李栓成結伴而行,而走了。那么,走到哪兒了?有句名言叫“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怎么可能呢?“過去的”又不是消失,怎么能夠就過去了呢?如果過去依然存在,天蒼蒼,地茫茫,它又存在什么地方?
如今,這漂亮時髦的小洋樓替代了老房子的位置,但它有資格稱“老房子”嗎?反正,我看見它總覺得陌生,打個比方,我和原來的爛草房,可以說情同母子,而這小洋樓,則像兒女的后媽,甚至連后媽都不如。
走進屋里,踩著一塵不染的地板磚,我又神神道道地疑問:這就是我常摔筷子、摔木碗、愛躺那兒發賴的黃土地嗎?從位置上看是的。然而黃土地卻無影無蹤了。它被輝煌富貴的地板磚壓住了,遮蓋了。地板磚不僅壓住了遮蓋了我親愛的黃土地,而且壓住了遮住了我那美好的童年,美好的往事,美好的童趣——當然它是遮不住的,也壓不住的,它只是給美好以損傷……
不僅老房子沒影了,四鄰也在巨變。
記得家南鄰是個中藥鋪,名曰“國新藥店”,我常溜進去玩,一位我喊邊叔的男子總在碾草藥。笨重的鐵碾槽一米多長,兩頭尖,仿佛一條小木船。碾餅也是鐵的,鍋蓋大小,中間有軸。邊叔雙腳蹬在軸上,來回反復轉動,哐當哐當,很有節奏。我也想試試,但不敢開口,因為邊叔不愛說話,總板著臉。我進去了,他總像沒看見似的,也許因為我像個小螞蝦,不屑一顧吧。西鄰是軋面鋪,軋面的是位雙目失明的盲人,我媽囑咐我喊賽二叔。賽二叔倒很活潑,但只和顧客們大人們說笑,也不怎么和我說話。還有對面賣雨傘的白大叔,做毛筆的徐大叔,對我都是愛理不理,視而不見的。鄰居的小孩們都有共同遭遇,都很氣憤,便也不理他們,放學后就自己湊到一起玩。最愛玩的游戲是藏貓(捉迷藏),晚上在木桿路燈下瘋得渾身是汗,累了便坐路沿石上,一齊伸著脖子,唱盲人賽二叔教的兒歌:
山上有石頭,
河里有泥鰍。
水桶里裝水,
褲筒里裝腿。
餓了吃點饃,
渴了喝點水。
想女哩了快結婚,
想喝酒了別怕暈。
……
當時有七八歲吧,不明白啥叫結婚,便問我媽,我媽說:去去去,長大都知道了。
其實,我媽有點低看了她的寶貝兒子。我上初一時,才12歲,就暗戀上一位女同學。那時不算長大吧?便基本上知道結婚是什么意思啦。
如今,“國新藥店”不見了,軋面鋪不見了,賣傘的店,毛筆店和木桿路燈,統統都不見了。全變成了巍峨挺拔的大小樓房,變成了花花綠綠的各種門店,還有總沉著臉的邊叔,愛說笑的盲人賽二叔,笑瞇瞇的白大叔,慈祥得像齊白石似的徐大叔……他們也不見蹤影了。都上哪兒?還有幾人在塵世間?
想老街了,每當我含情脈脈往老街走時,心里總熱乎乎的重復著一句話:老街,我回來了,在你懷里長大的栓成回來了。
漫步十幾分鐘后,心里便無比沉重的又想:老街,你在哪兒?怎么找不到???宇宙茫茫,斗轉星移,你轉到移到哪個遙遠的地方了?
責任編輯:趙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