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一月的我,是焦躁不安的。
我把本月所有休假日都做了細致的書面計劃,貼在床頭顯眼處。薛明看到時,臉上滑過一絲無奈,轉瞬便恢復正常。我裝沒看見,依然大大咧咧地與他說笑。
是的,他女兒,薛明與前妻的女兒,十一月的生日。我只是,不想讓薛明去看女兒而已。
與薛明結婚之前,就有朋友告誡我,這個隨薛明前妻遠走另一個城市的女兒,會似薛明的情人般與我爭寵,以她為紐帶,薛明會與前妻還有著剪不斷的聯系,復婚也不是不可能的事。的確,薛明與前妻分手并非感情完全破裂,而是因為薛明前妻父母的摻和,最后導致了離婚。朋友囑咐我,對這個問題要有絕對的警惕之心,才能保證婚姻的長久。
我把這些話,牢牢記在心里。也依照朋友的指點,對薛明亮出利劍:如果疼女兒,就爭取孩子的撫養權,不要前妻的撫養費,但前妻永不得再探望孩子;倘孩子依舊隨前妻生活,那么,撫養費一筆付清,孩子與薛明再無干系,不得聯系不得探視,就當沒這個女兒好了。
薛明一口回絕。薛明幽幽地說,兩個城市,想多聯系都不方便,至少,每年去給孩子過個生日吧。
薛明對我體貼入微,我知道薛明的好。但就這件事,我不敢妥協。可為此攪黃好好的日子,總有些不值得。真鬧心。
每年十一月,都免不了與薛明來一場較量。可是,無論我如何控制薛明的私房錢,安排他的時間,薛明總能如愿以償地偷偷脫身。能瞞則瞞,實在瞞不過,回來之后便與我賠禮道歉,屁顛顛地做家務活兒,以換取我的原諒與笑臉。在我看來,我那利劍在他眼里形同擺設,沒有絲毫的震懾力。
2
對我的暗示,薛明只是更加勤快地做家務活兒,主動交公最近進賬的稿費,假期里,也依著我做安排。可是,不經意的怔忡,還是流露出心底的渴望,薛明想女兒。
我以為自己現在可以理直氣壯地阻攔薛明。從前,是我一個人與薛明前妻女兒地位的較量,年年都是我以失敗而告終,可今年不同,我想,難道我與肚子里的寶寶一起,仍然抵不了她們娘兒倆的重量?并且,你薛明就忍心,在這樣的特殊時期惹我生氣?
抗爭歸抗爭,但如果可以,我寧愿相信薛明的前妻與女兒從來就沒有在我的生活中出現過。我無法忽視自己婚姻中潛在的危險,卻在內心里不愿堅持,倒是更偏向于遠遠逃離,不愿意與薛明在這件事上起摩擦。
然而,該來的仍然來了。
那天晚上,薛明的短信滴滴嘟嘟地響,薛明低頭回復。再抬頭,四目相對,兩人各自倉惶躲開對方的眼睛。很尷尬的感覺。
薛明湊到我身邊,很討好地試探:“蕓,我想跟你商量個事……”
“如果還是那件事,那你大可不說。”我一口回絕。
我不忍薛明為難,卻仍逼自己再硬一硬心腸。我暗想,趁著這事,掂量一下自己在薛明心中的地位。
薛明不惱,卻不舍地樣子,接著說:“我想,我想跟你談談……”
“不談。要談,談咱們的孩子。”我很干脆。
“蕓,孩子今年十歲生日。”很久,薛明又開口,很慢,口氣很重。
“不許就是不許。”我的口氣也很重。
薛明悶了半天,只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3
吃晚飯的時候,薛明沒回家。我的火氣騰地竄起來。打電話問過,薛明說有應酬,還沒來得及通知我。
時刻處以緊張狀態的我,本以為薛明又私自起程看女兒了,知道薛明只是有應酬的時候,忍不住委屈。薛明一回來,我就噼里啪啦地發作起來。原本想薛明會像無數次一樣,任我數落,等我數落累了,再像無數次那樣嬉皮笑臉地討好我:“老婆,我錯了,都是我的錯,我改,你原諒我了,行不?”
可是這次不同,我數落在興頭上,薛明突然粗聲粗氣打斷了我的話:“不就是晚點給你電話嗎?什么事都需要猜忌和懷疑嗎?這樣芝麻綠豆的小事值得你動氣嗎?照顧一點我的感受行嗎?”
說完,不等我反應,薛明轉身,拉開門,一聲不吭地下了樓。
那一瞬,我覺得心里空空的,像是穿了一個大洞,風從里面一陣一陣刮過去。
我還沒喘勻這口氣,門又吱嘎一響,薛明竟然出乎意料地返回來,態度也在這幾分鐘之內經歷了一百八十度大轉彎。他拍拍我的肩,攬住我因為懷孕而粗壯起來的腰肢,好脾氣地安慰我:“老婆,對不起,剛剛脾氣急躁,別生氣,別計較,以后早早匯報,啊……”
我裝出慍怒的樣子,又憋不住地想樂,心底得意又有點不忍:薛明還是怕我生氣呢,要是真的無所謂爭執與矛盾,那也大可以借題發揮了。看看,這弄的,就跟真做錯了事一樣,急火火地回來認錯,怕是連樓都沒下到底吧。
4
我努力喊,卻怎么也喊不出。我正在噩夢當中,恍惚回到兒時,又面對著小朋友們的疑問,淚水漣漣地辯解。我想喊,我有爸爸,我爸爸是世界上最愛我的人。
那時候,我爸爸在外地工作,小朋友們經常懷疑我言語中爸爸的真實,會強說我是沒有爸爸疼的孩子。所以,只要爸爸探親回家,我就一直吊在爸爸脖子上撒嬌,不肯下來,還牽著爸爸的手,在街上來來回回走,到處炫耀。爸爸回程,我總要撕心裂肺地哭著追出老遠,不要爸爸離開。
我汗淋淋地醒來,搖搖頭,努力地想擺脫夢境。習慣性地把自己往薛明那邊靠了靠,尋找那個溫暖的懷抱,卻撲了空。驚慌地睜開眼,身邊不見薛明,只有薛明臨睡前插在床頭插座上的手機,在黑暗里發出微弱的綠光,提示著充電完成。
那個夢,很多年不離不棄地騷擾我。回味,冷不丁打了個激靈,然后不知所措地四處搜尋薛明的身影。我心里,一時間涌上很多滋味,忽略的、自責的、心疼的和在乎的。
我伸手拔下手機,無意識地用手一抹:
“爸爸,我特別想你。我邀請很多同學參加我的生日聚會,他們都可想認識你呢。”
“我要讓他們都知道,我也有一個最愛我的爸爸。”
“爸爸,媽媽說,你疼蕓阿姨,就不疼我了。是真的嗎?”
“爸爸,你說我和蕓阿姨都是你最親愛的人,那么,蕓阿姨也是我最親愛的人,是嗎?”
“那,那爸爸就帶蕓阿姨一起來嘛,她身體不好,我們可以一起照顧她,我逗她開心,好嗎?爸爸不來,我會很難過的。”
……
我的淚,一下子溢出來。就像虛弱的時候,本來覺得自己完全可以扛得住,忽然間,一個人說了一句貼心的話,這句話,就像一雙手,啪地推倒了你刻意壘起的堅強城堡。薛明女兒的短信,就這樣很容易地讓我的城堡在瞬間轟然倒塌。
5
露臺上,薛明低著頭,燃著的煙頭一閃一閃。面前的煙灰缸里,橫七豎八地矗著煙蒂。
我輕輕過去,繞到薛明身后,趴到他背上,環住他的脖子:“薛明,明天,我想與你一起,去給女兒挑些生日禮物。”我頓了頓,接著說:“我嘛,比你更懂得小女孩的心思。”
薛明把頭微微一抬,側耳,好像聽錯了的樣子,沒言語。
“嗯?你不會介意這世上再多一個愛你女兒的人吧?”我語帶俏皮,巧笑嫣然。
薛明伸出手,想攬我入懷,我把頭一歪,躲過去,依舊趴在薛明的背上。我在想,婚姻里,兩個人,有的事做得對,有的事做錯了,因為,大家都是再普通不過的尋常人,不免要犯錯誤,也會無意識地傷害對方。還好,人生漫長,漫長到有足夠的時間,在大大小小的事情里,品味到婚姻的本質。有了這個本質,人們就足以與摩擦或者傷害對抗。而這個本質,就是:愛和理解。
責編/昕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