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K09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2—4496(2013)03—086—05
[內容提要]抗日戰爭時期,馬克思主義史學家將史學納入革命和救亡的軌道,史學經世致用的功能進一步凸顯,并建立了評估和審視中國歷史的新標準,使之與救亡和革命的主題相呼應,具有鮮明的時代特色,也形成了豐富的馬克思主義史學中國化的思想:其一,將唯物史觀與中國歷史研究的具體實踐相結合,使馬克思主義史學實踐化;其二,在吸收中華民族優秀文化遺產的基礎上,實現馬克思主義史學的本土化;其三,采取中國民眾喜聞樂見的民族形式和通俗化語言,達到馬克思主義史學的大眾化。馬克思主義史學中國化就是馬克思主義史學的實踐化、本土化、通俗化和大眾化的一個漸進過程。
[關鍵詞]抗戰時期;馬克思主義學者;馬克思主義史學;中國化
(續接《遼寧省社會主義學院學報》2013年第2期第96頁)
三、在吸收中華民族優秀文化遺產的基礎上,實現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
的本土化
毛澤東在黨的六屆六中全會上提出“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時,特別提到“馬克思主義必須通過民族形式才能實現”這個問題。20世紀初期的新文化運動固然在傳播新知的道路上貢獻厥偉,但對中國傳統文化多持否定態度,這樣就使得新文化難以在民族的土壤中根深蒂固。抗戰時期的文化運動“改正了過去文化運動中抹煞民族特征的錯誤,人們學會了要重視民族文化的傳統”。[15]進步學者在實現馬克思主義史學中國化的過程中,逐漸認識到吸收中華民族優秀成果是創新馬克思主義史學的必要,他們表述了如下觀點:
(一)從中華民族的現實出發,批判繼承一切優秀的歷史文化遺產。呂振羽對于創造民族新文化與繼承文化遺產二者之間的關系有全面、系統的表述。1940年,他在重慶發表《創造民族新文化與文化遺產的繼承問題》一文指出:“我國封建文化的成果獲得人類封建文化史上的卓絕地位,對世界人類作出了巨大的貢獻。”我們的文化戰士要“從全部民族文化史中進行科學深入地探究,去發掘其優良成果和進步因素。從而批判地繼承民族文化優良傳統這一問題,才有實踐的內容。”而且,“民族新文化并非憑空創造,而是從舊文化的母胎中產生出來的,是中國民族文化發展過程中一種繼起的歷史形態——與社會經濟發展過程相適應。所以說,我們要珍重民族文化遺產,批判地繼承其優良傳統,吸收其積極的、進步的、有生命力的因素。”[16]范文瀾論述中國共產黨人對待中國傳統文化的態度說:“中國共產黨擔負著創造新中國的偉大任務,同時也擔負著中國文化優秀部分的繼承和發揚。”[17]“中國共產黨是實踐馬列主義的政黨,它不會利用封建文化來欺騙青年,也不會無視歷史事實而一筆抹煞。它要用馬列主義的尺度,估量中國傳統文化的價值,批判地采取優秀部分來豐富中國無產階級的新文化。”[18]嵇文甫強調,外來學術文化與本民族優秀學術文化傳統之間的融合,與中國的社會實際情形相結合,才能發展出既具有民族獨特性又具有世界先進性的那樣一種學術文化的現實追求。其核心關注,毋寧說乃是對于外來先進學術文化的一種“民族性”消化。[19]侯外廬對如何批判繼承傳統學術的具體內容提出建議:“中國古典學術史,一方面屈服于封建的政治支配,放棄真理知識的追求,而為藏之名山的載道工具所束縛,他方面則離開實踐性,對于學術傳統不但沒有放棄繼承,而且在知識形式上做過極大的努力。”因此,“中國學術史的特點,一方面保持歷史學的探究,實在是中國學術最好傳統承繼的優良精神”[20]。
(二)在吸納本土史學的學術成就的基礎上,創新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馬克思主義學者充分尊重其他學者的學術成就。1940年呂振羽指出,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以“科學態度”去“整理國故”的方向是對的。“在這個方向下,不可否認,自由主義者也進行過若干有益的工作。”[21]即使在20世紀西方史學傳入中國后,傳統史學仍然是珍貴的遺產,是對中華民族史學風采的長卷式的展示。馬克思主義史家努力吸收傳統史學的成果。[22]馬克思主義史學與傳統史學不同,與近代實證主義史學也不同。但它們之間有繼承性。例如,范文瀾雖然有深厚的古學功底,但當他自覺運用馬克思主義從事歷史研究后,“自覺地揚棄了舊學問家繁瑣考據的流弊,而在原來治學經驗的基礎上形成了自己的嚴肅、嚴謹的學風。這種學風,既包括對歷史資料的廣泛搜羅和嚴格鑒別,也包括對歷史事實的嚴密分析與綜合。”[23]范文瀾的代表作《中國通史簡編》、《中國近代史》都體現了這種新學風。侯外廬在《中國古代社會史論》的自序中指出,他研究中國古代社會的一個原則,就是謹守考證辨偽的治學方法,“勤懇虛心地吸取前人考據學方面的成果,再進一步或改進或訂正他們的說法。”[24]當時,郭沫若的《十批判書》、杜國庠的《先秦諸子的若干研究》等對先秦諸子學術的重新認識和整理,呂振羽的《中國政治思想史》和侯外廬的《中國古代思想學說史》等,都主張從歷史文化傳統中繼承有助于抗戰的思想武器。他們對中國傳統文化的理性繼承,最終找到了傳統文化與馬克思主義史學的契合之處,從而不斷推進中國傳統文化與馬克思主義史學相結合,實現著馬克思主義史學的中國化。
四、采用中國民眾喜聞樂見的民族形式和通俗化語言,達到馬克思主義 史學大眾化
馬克思主義史學的中國化與馬克思主義史學的大眾化是密切相連的,1940年張聞天就指出,“真正能為民族、民主、科學而斗爭的新文化,必須是大眾的新文化”;由于舊社會造成大眾的低下的文化水平,所以新文化的大眾化必須走通俗化的道路。“通俗化不是曲解新文化,使新文化庸俗化,而是用比較淺顯的表現形式為大眾所了解。”[25]抗戰時期的知識分子在推進馬克思主義史學中國化的過程中,采用民族形式和通俗化語言,以老百姓喜聞樂見的形式發揮史學的現實功能。
(一)將馬克思主義史學理論和歷史理論的基本原理通俗化,使之方便運用于中國歷史的研究和歷史知識的普及。1938年7月胡繩在《辯證法唯物論入門》的前記中指出:“因為要使這本書做到簡明易讀,我竭力避免牽涉到歐洲哲學發展史上的問題”;目的是編寫一本真正通俗的,能夠給工人、農民閱讀的辯證唯物論讀本。[26]艾思奇與吳黎平《唯物史觀》(1939年)一書,結合中國社會實際對歷史唯物主義理論進行了全面系統的論述,作為當時歷史唯物主義理論的一項重要成果,《唯物史觀》曾被指定為延安整風學習中的干部必讀書目,在對廣大黨員、干部進行馬克思主義哲學教育中發揮了重要作用。[27]在《辯證法唯物論怎樣應用于社會歷史研究》(1941年)一文中,艾思奇從堅持辯證唯物主義與歷史唯物主義的統一的視角,強調必須要用唯物論的觀點來理解社會歷史現象,用辯證法的方法研究社會歷史發展規律。侯外廬與羅克汀合著的《新哲學教程》(1946),力圖以科普的形式闡明辯證唯物主義的主要命題。這些論著,對堅持將唯物史觀基本原理與中國社會實踐相結合,運用唯物史觀的立場、觀點和方法指導中國革命實踐做出了重要貢獻。
(二)采用中國老百姓喜聞樂見的民族語言形式,撰寫了一批通俗性與學術性兼顧的史學作品。許立群的《中國史話》是史學通俗化運動的代表之作,編者用唯物史觀的觀點和方法來敘述中國歷史的發展過程,文字生動流暢,寫得饒有興趣。韓啟農的《中國近代史講話》也是普及化的歷史讀物,讀者對象是陜甘寧邊區的小學教師及略有初步歷史知識的讀者。楊松、鄧力群主編的《中國近代史參考資料》(第一冊,1940年)按年代順序編輯材料,為方便讀者閱讀和研究,著者還對一些文字加按語作介紹和說明。與此相關的還有尹啟民的《中國歷史講座》、曹伯韓的《中國現代史常識》和《中國近百年史十講》等。這些著述在內容上或取材于古代抵御外族入侵的抗敵故事,或取材于當代抗日故事,生動活潑、引人入勝;在體裁上則盡可能采取人民群眾所喜聞樂見的傳統形式,如用平話編寫簡明歷史課本,用傳奇編撰歷史人物傳記,并廣泛運用大鼓、鼓詞、舊戲、小調詩歌等形式,大力普及歷史知識。范文瀾的《中國通史簡編》在史學通俗化方面也作了有益探索,“通史簡編的總編輯人范文瀾同志,曾花費了很大的力氣,把所引用的比較難深一點的材料都翻譯成通行的白話文,以減少讀者在文字上所遇到的困難,而增加讀者的興趣。”[28]1940年3月,延安成立了大眾讀物社,出版了《革命歲月叢書》等革命歷史普及讀物,這些讀物主要面向邊區識字少的群眾。呂振羽還在《解放日報》上撰寫了一組關于中國歷史常識的專欄文章“常識講話”,深入淺出地介紹了中國遠古至南北朝的歷史,很好地配合了當時的馬克思主義教育運動。郭沫若的《甲申三百年祭》在引起蔣介石集團一片驚慌之際,卻受到人民群眾的普遍歡迎……這些史學論著少用專業術語,基本以白話文的方式撰成,使普通讀者在閱讀時減少了很多困難。
抗日戰爭時期,戲劇這一大眾傳媒方式,也成為馬克思主義史學理念傳播的重要途徑。這種方式迎合了一般民眾的喜好,融“歷史”和“戲劇”為一體,形式生動活潑,還能有效地避開國民黨政府的文化限制政策。當時,“偏僻地方的人民大多數喜歡看歷史劇。戲劇的演出自然不能沒有觀眾,為了迎合觀眾,就不能不寫歷史劇。”[29]抗戰初期,延安首先上演革命歷史話劇《廣州暴動》、《血祭上海》、《血祭九一八》、《九一八以來》。身在國統區的郭沫若在歷史劇創作方面作出了突出貢獻。1941-1943年,他先后編寫了《棠棣之花》、《屈原》、《虎符》、《高漸離》、《孔雀膽》、《南冠草》等多幕大型歷史劇。1940年以后,國統區的優秀作品也傳到延安,如陽翰笙的《李秀成之死》、陳白塵的《太平天國》和郭沫若的《虎符》等,此外還有延安任桂林的《盧俊義》、卜三的《江油關》、李綸的《秦檜》、孫震的《瓦崗山》、魏靜生的《河伯娶婦》、秦腔劇《人心歸闖》、《洪承疇》、《民族魂》等。這些歷史劇以群眾喜聞樂見的形式,宣傳了歷史上抗擊異族侵略的民族英雄,以藝術的形式更有效地給人們以歷史教育,不僅使群眾學到了基本的歷史知識,更激發了他們的革命熱情,表現出這一時期的馬克思主義史學帶有強烈的實踐性、革命性的突出特征。
五、結語
抗戰時期,馬克思主義史學得到了長足發展,研究隊伍不斷壯大、研究領域不斷擴大和深入,加快了馬克思主義史學中國化的進程。這其中,毛澤東起到了重要作用。葉鑊生曾說:“關于歷史科學方法中國化方面……毛澤東同志的每句指示被引作研究的根據。”[30]德國學者羅梅君也說:延安史家的著作“往往緊跟毛澤東的歷史理論和有關歷史的問題的論斷,而毛澤東恰恰是在延安時期確立了他在中共中央的領導地位。”[31]毛澤東的這些史學研究思想,為當時的史學工作者指明了史學研究基本原則,眾多史家在毛澤東史學思想的影響下,始終高揚為現實服務的旗幟,總結歷史經驗以昭示現實和未來,探討中國社會“合規律性”的發展脈絡,撰寫了一批體現馬克思主義原則和時代精神的史著,為推動馬克思主義史學中國化作出了歷史性貢獻。
同時,馬克思主義史學中國化又是一個長期的漸進過程。巴勒克拉夫認為,從全球范圍來看,歷史唯物主義在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以來的影響之所以日益增長,原因就在于人們相信它“提供了合理地排列人類歷史復雜事件的真正使人滿意的唯一基礎。”[32]馬克思主義史家們以唯物史觀的基本原理和辯證唯物主義的方法論原則為學術指南,對中國歷史和近代社會性質作全新的解釋,把歷史看成客觀的有規律的對象加以研究,并初步建立了中國通史、中國古代史、中國思想史、中國近現代史以及中國社會史等為主干的馬克思主義史學體系。因此,植根于中國傳統文化的馬克思主義史學既吸收外來優秀文化,又扎根于民族文化的肥沃土壤,唯物史觀與中國史學相結合的成功實踐,絕不只是在概念、范疇等技術性的層面上對中國傳統史學進行了改革,而且還在整體上引導了中國現代歷史觀念與意識的結構性變革,是馬克思主義中國化過程中邁出的堅實的一個腳印。
與此同時也不可否認的是,在抗戰時期馬克思主義史學中國化的進程中也有些許瑕疵。由于抗戰時期特殊的國際國內背景,史學研究傾向于政治史和革命史的研究,使得史學研究范圍相對狹窄;由于革命斗爭的需要,史學“借古喻今”之例多有發生,損害了史學“真實”性;在強調民族文化與大眾化的過程中,不自覺地產生了對民間文化及其主體的過度推崇。可以說,這一現象從抗戰時期直至以后,與那種對知識分子的錯誤觀念相糾結并迅速滋長,對后來黨的事業產生了一些消極影響。
參考文獻
[15]胡 繩.胡繩全書(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
[16]呂振羽.中國社會史諸問題[M].北京:三聯書店,1979:140
[17]范文瀾.原始公社到中央集權的封建制度的成立[J].中國文化.1940(3)
[18]范文瀾.范文瀾歷史論文選集[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79:298
[19]北京市檔案館編.北京檔案史料(第1輯)[M].北京:新華出版社,2003:238
[20]侯外廬.中國學術的傳統與現階段學術運動[J].理論與現實.1940(2)
[22]吳懷祺、林曉平.中國史學思想通史·總論(先秦卷)[M].黃山:黃山書社,2005:39
[23]蔡美彪.學習范老,發揚近代史所的治學傳統[J].近代史研究.1990(6)
[24]侯外廬.中國古代社會史論[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21
[25]張聞天.抗戰以來的中華民族的新文化運動與今后的任務[J].中國文化.1940(2)
[26]胡 繩.胡繩全書(第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162
[27]呂希晨、何敬文.中國現代唯物史觀史[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22
[28]金燦然.中國通史簡編是怎樣寫成的[N].解放日報,1941-12-13.
[29]王訓昭等.郭沫若研究資料(上)[Z].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1:371
[30]葉蠖生.抗戰以來的歷史學[J].中國文化.1941(2、3).
[31](德)羅梅君著.政治與科學之間的歷史編纂[M].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1997
[32](英]杰弗里·巴勒克拉夫.當代史學主要趨勢[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21
注: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10CZX017)、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基金項目(12YJC710025)、江蘇省教育廳2013年度高校哲學社會科學基金指導項目:延安時期的馬克思主義史學與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編號2013SJD710004)、江蘇大學高級人才引進項目(項目編號:11JDG174)階段成果之一。
責任編輯/陳洪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