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自從去年新星出版社在大陸推出《傳家——中國人的生活智慧》一書以來,圍繞著這本特異的書籍,以及背后的作者,公眾、媒體持續關注。任祥是御什么人有這種才能,在傳統文化式微的今天,將中國人的智慧、審美、技藝熔煉于幾冊書頁?什么人有這種自信,脫離高深的理論闡述,在春夏秋冬、衣食住行的簡單記錄中,昭示附著于一時一地生活的“文化”?
不管任祥樂不樂意,人們所知的她有著太多身份標簽:梅蘭芳弟子顧正秋與臺北前“財政廳長”任顯群的女兒,南懷瑾和圣嚴法師的學生,與胡德夫等同期出道的臺灣校園民歌運動的元老級歌手,珠寶設計師,家居插花設計師等。而在所有身份中,最重要的是母親的角色。她哺育了三個孩子,僅僅“想要把所有這些我們中國人的美好的、可用的、可以流傳的東西和文化都總結出來,留給孩子們,是秉承著一位母親最誠實的態度,想要分享的急切心情……要清楚地告訴兒女,中國人的生活到底是怎么回事,讓他們認識自己”。最終,歷時5年的艱難書寫,誕生了自己又一個孩子——《傳家》。這是一個母親與孩子的真情故事,是以一己之力擔任文化傳承的感動。
名媛與農婦
《傳家》出版之后,褒揚者溢美有加,認為這是一本凝聚中國傳統文化的生活百科全書,文字婉約,配圖優美,設計簡潔,滿紙皆浮動著一種久違的美;批評者則認為宣傳夸大,書籍形式大于內容,“更像一本太太們看的雜志書”。
批評之語,也許來源于作者在書中顯露出的與尋常人生活相距甚遠的“名媛范”。事實上,任祥的家世難免讓人有此聯想。母親顧正秋曾師從梅蘭芳、張君秋、程硯秋,是臺灣菊壇著名青衣,劇團在1950年初于臺北永樂戲院夜夜開唱,場場爆滿,戲迷甚至包括蔣經國;父親任顯群為臺北“財政廳長”兼臺灣銀行董事長,祖上列江蘇宜興士林。放在今天,任祥不是官二代也是富二代。然而,提起“名媛”稱呼,她是會斷然否定的:“我絕對不是名媛,我是農婦。”
“農婦”之稱倒也名符其實。1955年4月,因族叔以匪諜案被判刑,而父親任顯群曾為其擔保人,于是牽連入獄,此時距離父母新婚方有一周。據李敖在某次電視節目中講,這次牢獄之災,卻是由于蔣經國追求顧正秋不成而致。顧正秋不愛太子、不媚權貴的骨氣,十足令人贊嘆。1958年任顯群假釋出獄,由于當局警告他們不可于公共場合露面,于是帶著原本只應出現于戲臺上的妻子炸山拓路、宵衣旰食,拓荒開辟“金山農場”,徹底遠離政壇的是非名利。任祥就在這“金山農場”長大。當初,農場只是一片荒野,沒有水也沒有電,房屋自建,茅草為頂。連飲用的溪水,都需要以明礬沉淀,所食菜品,無不是土里種得。一代青衣拿起本是唱戲的蘭花玉手,頂住吱呀的窗臺,也頂住世外的風霜。
這片堅韌的土壤,不僅生長出了遠銷歐洲與美國的蔬菜水果,也生長出一位心靈手巧、極有“煙火氣”的“農婦”。編撰《傳家》之時,寫到種菜,任祥便在家中陽臺用裝紅酒的木箱真正種:苦瓜、菜瓜、澎湖絲瓜、南瓜、青椒、辣椒、番茄、空心菜……足有30余種;寫到雞蛋,便養了土雞和飼料雞來作對比實驗:兩只蛋雞,三只土雞,分別放在不同樓層,各吃各的料,各睡各的覺。她甚至自己搟面條、烤面包,做豆腐乳、制醬油……“我是穿著短褲在家種菜的”,這份耕耘與收獲的因果關系,深深烙在“農婦”的骨血里,才有了書中帶著那么多鮮活的記述。
“花頭多”與一根筋
顧正秋對任祥以“妹妹”相稱,透著對這“幺兒”的戀愛。據說,她名字里的“祥”字,取自國民黨高官陳誠夫人譚祥的名字。“陳夫人秀外慧中,是當時婦女界的典范,我們希望女兒能沾些她的福氣。”
念初一時,任祥想學戲,于是母親請了善拉程派的琴師王克圖先生幫她吊嗓子。沒多久,任祥又急著去學古箏,學了幾天又改學吉他。最后,在吉他上小有停留,便寫下濃重一筆:自學吉他后,開始到餐廳駐唱,16歲時出唱片,不經意間居然成為了臺灣“校園民歌運動”的早期大將。民歌運動之初,任祥是臺灣世界新聞專科學校報業行政科的學生,人甜歌靚,與同期的胡德夫、吳楚楚、楊祖琚所出的《中國創作民歌系列——我們的歌》系列專輯,為臺灣樂壇注入一股新風。她“把古箏曲子《陽關三迭》改用吉他彈唱,也把南宋詩人陸游的《釵頭鳳》用吟唱的方式唱出來,再把鄭愁予的詩《錯誤》,劉半農的詩歌《雨》、童謠《紫竹調》、《小白菜》等重新詮釋,倒也走出一條清新的路線。”
在歌壇小有名氣之后,由于家人的反對,她選擇了服裝設計專業,安排服裝秀、做櫥窗陳列,忙了一通,又在30歲時涉足珠寶設計。年幼時在金山農場,媽媽的戲服、發簪上的美麗裝飾,為她寂靜的童年添上一抹顏色,也成就了后來的一雙巧手。雖然她珠寶設計師的身份并未在商業上有大成就,但這卻將歸于善緣。任祥曾在接受采訪時稱,她現在的珠寶設計,是希望將來能幫柬埔寨的雛妓創業。
正是由于在各種角色間的不停轉換,母親眼里的任祥“十八般武藝,樣樣稀松”,“花頭多”(花樣多)。就是這樣一個做什么都不甚長久的女子,卻花了足足5年時間來寫一套關于“傳統生活”的書。為了寫蜜餞,她在大街小巷搜尋上百種,一一拍照放入書中;為了拍藍花布,在街上看到一個人穿了件漂亮的藍花布衣服,徑直跟著他,問他衣服哪里買的;為了追尋煙囪的味道,在鄉間看到有煙囪的人家,她就去敲門請求參觀人家的廚房……
從一個簡單的念頭開始,雖然“常常越做越驚慌,多次想要中途放棄”,但隨著“一切所發之愿,祈依佛法而圓滿”的鼓勵,最終匯聚成為以春、夏、秋、冬四冊呈現中國人的生活智慧的“美的百科全書”。這一點,是連母親最初都沒有想到的。
手工達人與建筑師
愛做手工的人,心靈都是純粹的。任祥亦如此。憑著母親壓箱底的戲服,她獲得了最初的工藝審美,后來的珠寶設計與此一脈相承。臺灣學者蔣勛敘述某次見到任祥時,其“頸項間戴一細金屬絲嵌碗豆大淺灰寶石的飾品,很纖巧細致,好像貼著皮膚,是身體的一部分。”這絕美的巧飾,來自她精巧的設計,以及不眠不休的辛苦打磨。
因了服裝設計的功底,她在介紹中國女性服飾時,專門從歷代服飾中選出23個樣式,依從不同的材質,委托服裝設計的專業師生,依照林志玲的身材打版設計,并附上圖紙,讓有心人可以學習制作。而書中那站立的服裝在明亮的光線下,仿佛被賦予了生動的靈魂,沉靜、婉約,美得讓^窒息。
愛做手工的人,心靈又是散漫的。從一個念頭到四冊百科全書,期間的艱辛無法想象。當年任祥的父親坐牢時自己編了一套字典,刻意少了一個“難”字。這個不怕難的女兒有著自己的堅韌,卻也需要包容、理解和接納。沒有丈夫姚喜仁的鼎力扶持,相信《傳家》的誕生不會這么順利。
任祥名片上印著她真正的名字:姚任祥。她也尤其享受被稱為“姚太太”。作為臺灣著名建筑師姚喜仁的妻子,作為他們大元建筑及設計事務所的共同參與者,25年婚姻的浸潤,讓建筑師的理性和手工達人的激情很好地融合在一起。建筑既要容納肉體,更要容納心靈。據說在寫作過程中,任祥把一個極簡主義的家,當成布景、倉庫與實驗室,有時丈夫晚間歸家,甚至要在地板上跳來跳去以躲過堆積的書籍資料;養的公雞早上4點鳴叫,丈夫不得不早起打坐;要寫蔬菜,任祥種養的蔬菜占了丈夫佛堂外的清凈露臺……
姚喜仁不僅不為此嗔怒,反對妻子禮愛有加。甚至當成堆的信息淤積在手工達人大腦中時,建筑師出現了。他進行“邏輯性的分析、過濾、整合,最后才確定了全書的結構與工作流程”,可以說,在建筑師搭建的骨架上,手工達人的心意才能盛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