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自來自去空色相
幕起幕落貪嗔癡
眾生嚷嚷,自來自去空色相;世相百態,幕起幕落貪嗔癡。
一、佛珠結緣
正月初二日,果正尼又在后軒園中照看她的菩提樹和菜地,坐在樹下專心串佛珠。近幾年間,已經長成茂盛綠蔭的九棵菩提樹年年結籽年年落,果正細心地將之收集起來,打磨加工,串成一串串佛珠掛件和手鏈。因心中有那一個“九字證禪機”的偈語,她串的佛珠皆以九為基數,最少九顆,多者一百零八,普通的手鏈是十八顆。正月初一日,只有一些虔誠的農家老嫗來寺中敬佛,果正也將佛珠結緣送出去數串,可還是沒有募捐到幾文香火錢。實則是因為那些常年信佛的老婦人們,大多皆因生活貧困或者家宅不安病痛無治才一心向佛,以求解脫苦難。每逢初一、十五,燒香祈禱成了她們力所能及的休閑活動。
果正已經下了決心,十八年了,她必須要將最后一件事情了結。
正想著要去找空花住持,突聞鐘鼓聲起,知道寺中又有要事。只好收拾起心事,隨著門中姐妹們向正殿大院中去。
只見一、二百名僧尼聚在院中,擠擠嚷嚷,內中空花住持和數名方丈,正與一年輕的胖大女施主說法理論。眾人皆認識那婦人是數月前帶著一個名叫虎子的八歲男孩來到寺中,硬說寺中有一個叫孟玉的僧人曾與她結過姻親,后又棄之而逃。故而要將兒子送來寺中,自己也要在寺中等待,定要那孟玉和尚現身出來,與之“回家過生活”。當時就鬧得寺中大嘩,空花不得已將全壯年僧人都集中起來讓她辯認,并未找到她所說的人,才暫平風波。后因她不肯下山,只得又讓她帶著孩子留在總饍堂中幫廚。哪知這婦人在這寺中數月下來,常喜與好色僧人眉來眼去,眾人皆怕她會生出事來誘惑僧人敗壞門規,多次要求空花勸她離開。如今這婦人眼見守了兩月,也沒有僧人愿意招惹她,難奈寂寞又難以忍受寺中清淡飲食,老說自己已經餓瘦不成女人樣了,才下了決心要離開。今早臨走竟要遺下兒子,苦求空花將其子剃度收在門下。
此時,只見那女子按住孩子跪在空花面前哀求不止,甚是動情。空花如今已經八十有余,因常年外出奔波化緣,身體已經老邁,須發皆白,重疾纏身。此時被這婦人攔住,進退不得。只是反復說明寺中艱苦,難以再收留弟子,也不能讓一個尚有親娘的孩子這么小就投佛門之中。說來說去,婦人絲毫不為所動。果妙等人過去要拉她起來,她終是不依。嚴龍、嚴華當時也在其中,嚴龍忍不住戲道:“施主,你口口聲聲說這孩子之父是僧人,先前眾人都讓你辯認過,你自家也承認并無你要找的人,只怕是連你自己也不知道孩子的父親到底都是些什么人吧?何不再到別家寺廟里去找找?”
話一出口,惹得一片笑聲,戒律森嚴的寺中難得有這樣雜亂的機會可以說幾句小笑話活躍一下。
那婦人在這寺中二月,處處留心,早把風華正茂、有款有形的嚴龍、嚴華師兄弟倆脧在眼中。只遺憾那兩禿頭態度冷淡,死心塌地皈依佛祖似已變成空心之人,不解俗世風情,任是挑逗暗示也沒能讓她得到一絲毫快意。此時又被溪落,心中難過,怒罵道:“你們這些淫和尚,可不要污言穢語毀我清白,我兒子都這么大了,豈能不認識孩子他爹?你們若是想來認我兒子,怕也還沒有資格!我的丈夫孟玉確實是從寺中還俗之人,他風流瀟灑有品有貌勝你等百倍。當年我才十八歲,他與我一見鐘情,千方百計才將我從別人手中劫走,逃到鄯闡城中自謀生活。那時候啊,我們相親相愛快樂勝過神仙,只是后來生下兒子后他說要出遠門做生意,走了就再無音信,都怪我一心撲在孩子身上,把他疏遠了。如今他若不是依舊回到寺院,就是被別的女人又給拐跑了,我必要親自找到他……”
這婦人是混跡市井的風流主兒,說起這些家常里短簡直是如數家珍,再加上她一心要挑逗嚴龍,說話時似嗔猶怨,做出種種媚態,惹得眾僧尼笑聲不絕,嚴龍已是羞得面紅耳赤,退回人群后邊不敢再言語。嚴華一時高興也來替師兄湊趣道:“施主花容月貌,傾國傾城,又如何守不住自家一個丈夫?敢情是你自己把丈夫趕出家去了吧?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如今你自己想要再嫁,又嫌身邊孩子拖累才想丟棄孩子,也太不是好計策,你不知道沒有親娘的孩子是很可憐的吧,怎的這樣狠心?”
婦人道:“我當然心痛孩子,就是想再找人家,怕人家容不下更是苦了孩子,所以才想到要讓他出家,好歹在這里混口飯吃。”
她說著又自個兒停下,想到寺中的清苦連自己都難以忍受,卻要把親生兒子丟在這里,實也是心中不安,又因為痛恨前夫不負責任,鐵了心就是要拿孩子來出氣。當下又被僧眾言語相激,又羞又惱,愈加放聲大哭起來。
眾皆無計可施,那孩子突然大叫一聲掙脫他娘,怒目向她道:“你也不要丟人現眼哭哭啼啼的了,我也不要你再可憐我。我自小就知道你就是離了男人就活不了,自己想找男人,還老是拿我來做借口。那天我都聽到你和別人說了,你是嫌我繼父不如原來的男人有味道,所以又想去找回我親爹,你想把我丟在這寺中當誘餌,等我的親爹知道了就會現身出來去找你和你和好。我如今都能做活了,也用不著要拖累你,我也不在這寺中等著和親爹相認,還不如自己一個人去浪跡天涯闖蕩江湖。你自己想嫁人就去嫁人,過你的幸福生活去吧。”
說畢,一頭子撞出人群向外就跑。卻被嚴龍追上一把將他拉住,彎腰向他笑道:“小青,你才這么大點娃娃闖什么世界,好好在著——”
那知那孩子竟是好大的力氣,又在暴怒之中,伸手就向嚴龍臉上抓去,頓時就在他臉上留下幾道血痕。眼見嚴龍還不放他,舉手踢足又喊又叫又要開打。二人恰好扯著來到果正身邊,果正念了一聲佛,將手中菩提手鏈遞了一串給孩子道:
“小施主,送給你這個珠鏈好不好?你快看看。”
說來也怪,她那珠鏈一閃,小男孩竟破涕為笑安定下來,接了珠鏈,眼也不眨地將果正上下打量,像個大人似的問道:“哈,你是尼姑姐姐,我在你們這里都快兩個月了,從來沒有看見過你,你怎么今天才讓我看見你呀?”
眾皆大笑,果正也覺不解,甚是尷尬。嚴龍捂著臉瞅著果正酸溜溜地道:“看看,對我是拳打腳踢,對果正師卻是相見恨晚,這小施主看來是跟果正師有緣呢。”
二、夢遺孽債
聽他說話語氣雖然灑脫,但“果正師”三個字卻包涵了人情練達的種種世故哲學。年過三十,少年的雄心癡心皆已變色消退,看起來是成熟了、覺悟了,實則是無奈與傷懷,平淡中帶幾分酸澀,一笑晃如夢,多少癡心柔情都已掩埋深藏。
果正尼聽到那一聲別有創意的稱呼,感覺心中“咯嚓”跳了一下,眼前竟幻出十八年前他和嚴華攀在院墻上叫她的情景,那時候他們滿臉喜色,情真意切。連帶那天的天空也是那么高遠晴朗,空氣中的清香氣息也一起存留在她的記憶之中。她暗然咽下嘆息,也如法炮制向他還禮道:
“嚴龍師過譽。貧尼與這位小施主,想必正是緣滅緣又起的機緣吧。時光如梭,昨日之隔晃如眼前,卻已是彈指十八春秋。眾生嚷嚷,自來自去空色相;世相百態,幕起幕落貪嗔癡怨。難得看到此后生晚輩,純潔不染,生生不已,讓貧尼更加覺得自己已經是老朽了。”
嚴龍怔怔聽著,連連點頭念佛,心中卻是痛徹難禁,萬念齊發。十分詫異果正尼何以毫無來由的說出這些哀怨感傷的話來,又一時之間不知怎么應答她。
小青卻很機靈的向他道:“嚴大師,我和你也有緣,我剛才不是故意的,你不要怪我。我要留在這里和你們在一起,我會幫你們做活,還要和你們一起念佛,等長大了才去闖江湖流浪。”
那婦人剛才冷不防被兒子揭了老底,心中也有幾分內疚,現看到兒子已經被僧尼勸住,正可趁機開溜。遂止住啼哭,抹干眼淚跳了起來,向果正和嚴龍連連施禮道:“多謝兩位大師了,你們就收下我兒子吧。我回家去只要找到個安定的住所,有能力養他了就來接他回去,拜托你們了。”
小孩竟也不似先前忤逆,柔聲向她娘道:“娘,你不要擔心我,我會聽大師的話的。你回去好好找個人家過生活,我有時間就會回去看你的,不管你在哪里我都能找到你,你放心回去吧。”
幾句話又把那撒蠻婦說的流下淚來,啼哭著一步一回首出了寺院。
出得寺門,眼見左右無人,她忍不住邊走邊恨聲自語道:“孟玉賊和尚,你這個討厭的死冤家,你到底躲到哪里去了!若是有一天讓我找到你,必定不會再把你放踏掉,我從今后也不會再打你罵你,不再每天都要逼你出去賺錢賭錢。我如今想通了,還是你好,只要你還能回來,我就跟你好好過日子,別人給我金山銀山我也不會動心了。”
聽她說到此話,眾皆有所猜知她的前夫孟玉和尚,原來就是大名鼎鼎的夢遺大師。
這婦人確也沒有撒謊,她和夢遺大師的一段仙緣,如癡似狂,浪漫非凡。他們費盡周折苦心經營,不足一年又相互怨恨,最終各自逃散。不過夢遺逃匿,卻不是婦人所說的被別的女人拐跑,而是自來自去,又躲回到寺中去了。當年,心性放蕩不羈的夢遺和尚苦苦和自己內心相持,總覺終生了卻在深山古寺中太不劃算,因而處處留情留意,數年后終于如愿以償還俗結下神眷美姻緣。那年,夢遺已經到了而立之年,卻恰是男人如花如夢的好年紀。他和師弟魯莽化緣后到紫溪山微溪峰新辟華堂伽葉殿,又返回京城接來師父,然因師父年事已高,幾年后坐化歸西。因魯莽潛心修學,持重虔誠,一心向佛別無凡念,故而得以接承師父衣缽升任住持,夢遺則依舊是一普通寺僧。他們的伽葉殿倒也香火旺盛,魯莽也是事事親力親為,年輕有為,名望俱歸。夢遺就更加落得以灑脫來求心理平衡,還是喜歡四處游走風流浪蕩。那年在山下城中,又看見一個姿色艷麗的大戶人家年輕媳婦,幾經籌劃,終于等得機會相會店中。那女子剛過門不到一年,因本性輕佻善變,竟以為自家男人雖然家世富有卻不解風情,因而滿懷愁情,日里夜里常思量著要逃脫毫無情趣的婚姻牢籠。及至與夢遺和尚相遇,真的是如遇春雨,心馳神往。怎奈夫家得之其私情后,礙于家門體面,死活不肯放她出門。那女子欲情如熾,幾次三蕃設法逃脫皆被抓了回去。癡情的夢遺也倒還有幾分烈性子,越是有人阻擋似乎覺得越要非她不娶。花言巧語騙得寺中幾個十多歲的少年僧人幫他打抱不平,深夜入戶以武力劫得婦人,星夜逃脫跑到鄯闡城里。二人僅靠變賣婦人私藏的首飾以及出逃時帶得的一些銀錢租房開店,免強度日。新婚之初兩情相悅,雖粗茶淡飯也覺美如甘飴。不到一年,手中能變賣的都已經倒空,每日都要為衣食發愁,過的越來越拮據。女人又懷了孩子,失了往日的窈窕身姿,只把怨氣都發在夢遺身上,吵鬧不休硬說是幫夢遺懷孩子,生活又清苦才讓她變丑了。夢遺任由她打罵,暗中去幫人打短工掙幾個小錢補貼家用,有時候找不到工做,就向新結識的一個朋友借了幾兩銀子。不幾日人家又向他要賬,還不出來,只好苦苦相求寬限數日。那日又遭妻子奚落哭鬧,心中甚煩,猛然看到先前一直帶在身邊的銅缽,拾了起來就想出去化緣,到了門外才想起自己已經是俗眾,拿了那個缽出去化錢是要被人恥笑的。不得已將僅剩的一錠銀子揣上就出門直奔茶館。……他的運氣好得很,到了晚上回來囊中已經變得數兩,喜的那婦人不顧懷著的大肚子,對他格外殷勤。第二天一大早,婦人又要叫他快快出去賭錢找銀子,惹的夢遺哭笑不得。錯一次已經讓他心神不安,如何肯將此作為職業以賭博為生?他還是寧愿去做苦工。過不久,兒子出生,婦人似又變得聽話可愛了,夢遺早出晚歸打短工掙錢,竟覺從此可以相安無事。哪知有一天沒找到活提前回家,卻撞見借他銀子的那個朋友正與妻子廝混,聽他們那肉麻言語就知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夢遺是又怒又心痛,打跑了奸夫,氣的數日茶飯不思。婦人越發張狂,又把奸夫約來,要夢遺將所欠銀兩限時盡數還清,她才與那人斷絕,若無銀兩,她憑什么還要和他守著這苦日子?夢遺有口難言,問清那男人是否愿意做他后補撫養孩子,得到肯定答復后,他趁夜就離家而去,竟無一絲留戀,硬是沒有回頭多看一眼那個曾經多少浪漫的家。他又身不由己回到紫溪山寺中,魯莽念及往日之情,又將他剃度皈依門下。因他心存內疚,一直謊說自己姓名和出家地點,所以現今那婦人才以假當真來到此佛庵,無中生有要找孟玉和尚。
婦人只顧罵,冷不防從樹后跳出一蒙面漢子將她抱住,扯下她腰間巾帕捂住她嘴,挾在腰間如飛似的向深林中逃去。
三、“龍華佛會”之由來
果正引著那男孩來到空花跟前,為之請求暫留在寺中,空花允諾。嘆息道:“入寺還俗,來來去去皆夢幻空花,想留的就留下,想走的就走吧。只是嘆這小小孩兒,要在我這窮困寺中清苦度日,實讓老衲心中有愧吶。”
果正因向他道:“寺中艱難,乃數年來禍亂所致,實非師祖不力。弟子果正為此有一事相請師祖,已經思量多日,想獻淺見微計以解寺中之困境。”
空花聞聽,甚為驚奇。
十數年來,并未見到果正給寺中帶來任何機緣,他又雜事繁忙,早已把果正當作是尋常弟子,見而不見,早將她遺忘。此時見她來到近前,才猛然憶起先時度她來到寺中的情形,竟覺這位女弟子與十八年前形象并無大變,只是神態面容卻變得更加莊嚴非凡,與平常僧尼大異。他一時之間不覺有些愧疚不安,遂叫旁邊護法弟子搬來座椅,讓果正坐下實說原委。
果正道:“……果正幸得佛門庇護,在此已有十八春秋。最近這一、二年來,嘗以自己所植菩提樹種子自制佛珠廣結香緣,對此地民俗地理也有祥實了解。此地名叫龍華山,因山形似盤龍氣勢非凡而得名,龍華二字寓意此地山水與萬物的關聯,寓意春天萬物復蘇。若能在寺中舉辦定期的龍華佛會,既能廣結香緣,也能讓民眾有個聚集交流的場所。那時候我佛寺的名聲定能遠播四鄉。”
空花點頭道:“此計甚好,能讓寺俗眾生都能有機緣交流的盛會,那就要擇一個上上吉日,布置周全才能收到善功。”
果正道:“弟子也測算過了,春日之際,以二月初八日最是合適。二月初八日正是春分節令前后,季節更替,萬物生靈皆生機萌發。”
話說到此處,不覺心中有一絲紛亂。那個日子,不就是十八年來從未從心中放下過的時日嗎?不過此時既然把這個日子選為吉日,也必要有一個讓俗眾都能接受的緣由才行。遂又大膽生發議論道:“此地有民歌調唱:龍不翻身不下雨,雨不灑花花不發。龍花之喻,也是世俗兒女相互向往之意,游春聚會,飽賞春光風物,也能讓世俗男女借此機會尋找心儀良緣。”
嚴華笑道:“善哉!善哉!二月初八這個日子也正是法王生日,如此說來,我等也可趁機去覓個俗世良緣,還俗算了。只怕真要有那個名聲遠播的盛大佛會,果正師定然是不敢露面了,恐被俗眾情癡掛念,引了離開佛門,那豈不是我佛庵的重大損失?”
果正道:“只要有心,嚴華師定能如愿。貧尼自己也確實是想借這個機會去尋找良緣,尋找入佛門之前失散的親人,如能找到定當以身相謝報答我佛。至于別的,早已心無所念,又有何懼?”
嚴華道:“不可能吧,果正師這話讓人聽起來太有些不好理解了,既然已經皈依了這一十八年,還要去找親情做什么。象我這樣,自從入寺,就不去想還有未了之愿望,世情全都虛無,哪有親情之說?尋找姻緣,更是空談了。在這寺中,只要有果正師在,足矣。”
空花截住道:“不可戲言。汝等不知,果正當年來到我寺,是我佛引領而來有一段姻由的,那是天機。如今果正替寺中想出周全的的脫困之計,想必定是應了先前之兆,要因此而光大我佛門。只是這些年來老朽從未有所知,不知果尼還有些什么親人,等待佛會如愿舉行,可讓我全寺之人助你尋找,人多結緣廣,定能遂心如愿。”
果正謝道:“師祖善念,弟子心領,只是要尋之人,果正現時還不能明示,只等機緣到來,一切終將真相大白,果正之愿足矣。弟子告退。”
說罷就欲退身而去。
卻有嚴龍引著一個剛從山下回來的僧人急匆匆趕上前向空花報:
“師祖爺爺,今日城中大慶,熱鬧非凡,原是故主高侯爺之后瓊大爺新任知府,眾望所歸,連皇都都有人來致賀。看來我寺中的好日子也就要到來了。”
空花聽畢連連念佛,道:“我佛慈悲!舊主終于又得拾封地,真是天意。高家歷來是我寺中大施主,他們掌權作主,定然會補還我寺中原有田產,我輩這么多年的苦日子也應該從此有個了結了。如今你等各去準備收拾,把寺院裝點清潔,向山外俗眾廣發議論,將農歷2月初8日定為本寺龍華佛會。到時候要在這龍華山上山下僧俗共慶,共慶法王吉日,共慶世間風調雨順,龍華齊聚。到時候萬民同樂,游春聚會,禮佛敬佛,廣結善緣香緣,俗緣姻緣。只愿人人心中有佛,從此遠離禍亂苦難,世人都能安居樂業享受這春和景明的美好生活。嚴龍、嚴華二位,可速代本座趕往高府祝賀并將佛會之事向新知府請示,務必取得明示,那時候由府衙告示全民。借得知府威信明令,這佛會也就真的能龍華共聚,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讓俗眾心悅誠服。阿彌陀佛,幸事幸事。”
果正聞聽,心念閃過,頓覺眼前金星亂舞,渾身顫抖幾欲撲地,幸而有小青在旁,她只得以手按住孩子肩頭,才沒讓自己失態。她穩住身子,回轉身張了張嘴看定空花,似欲所言卻是什么也沒有說出來,只深深施了一禮,回轉身任由小青牽引著向法王殿中行去。她能說什么呢?難道能向師祖和在座的眾僧說,我就是高家之后,那新知府高瓊正是我的親弟弟,我十八年在此寺中苦苦修行,等待的就是要聽聞他們的結局,要讓他們知道我這個讓人遺棄的女流之輩也能象他們一樣存活下來,而且活得很自尊,沒有丟高家人的臉!但是她不能說!所有的情由只能讓世人按自己的意愿去猜想,只能留給后人一個大團圓的美滿故事,以滿足世人虛浮心念。若是定要把真相都抖出來,如今高家幕起幕落又得以重拾權勢,成為此地眾人追捧依附的權貴,豈容得下有損聲譽的不和諧聲音?誰又會相信,誰又能在意個把人的得失?世情原本無常,貪嗔癡怨只由各人自己去感受罷了。熱鬧就讓他們熱鬧去吧,自己早已是局外人了,不能說,什么都不能說。
空花安排完畢,自去寫了賀信交與嚴龍師兄弟送傳。
師兄弟二人顧不得歇息,換上新袍,滿臉喜色,神行如飛下山直奔高家府第。不到片刻功夫就已經坐在府衙別致的候客廳內,品著上好香茗,等待與新知府見禮。
四、幕起幕落
那時正是正午過后,高家舊宅府第中來客越聚越多,朝中信使、官商貴族,富戶豪杰,普通小販,鄉民親朋,來來往往。院內打了青棚,普通來客都只能候在里面,招待迎送,大多是府中差人。高老夫人段氏,打扮得花團錦簇,儀態高貴,雖然是年近七十的人,卻春風滿面,行動利索,全然不象是歷經磨難,在鄉村隱居躲藏近二十年的暮年老人。她端坐正堂上座,嚴如一尊神佛,輕言細語之間,將所有來客按身份安排招呼得個個感激涕零。嚴龍、嚴華二師,先被冷落在院中青棚內,后有高老夫人親往致歉,引入堂中一小會客室內,為之送上素點茶水。老夫人虛禮客套,說自己一向信佛,乃是俗家弟子,等府中事畢,定要選吉日親往庵中禮拜。雖然簡短數言后又有貴客到來,不得已離開二僧去受新客拜賀,卻讓嚴龍、嚴華極是感慨稱奇。這位曾經的相國夫人,論風采品貌和儀態,果真是不同尋常女輩,甚至同他們幻想中的皇宮娘娘、太后所差不多。
新任府爺高瓊此時也是忙得暈頭轉向,因說話太多,已經嗓門嘶啞,卻奈何新官上任,不敢有絲毫不周授人以柄。他剛與相鄰的到賀知府同僚品論時政民生過后,正欲抽得片刻功夫回私房內歇息一陣,卻有一位舊親戚,自稱帶了一件特別的禮物要親自交與府爺。差人將之引到私房等待,少夫人好奇,就先叫那位姨大叔夫婦將禮物先拿出來觀看,卻是一頂綴滿珍珠寶石的孩童小帽。不經世事的少夫人心中好自不解,心想那些珍珠摘下來,足夠串成一條亮晶晶的項鏈了,還有那幾顆漂亮石子,用它鑲嵌半只耳墜也是再好不過。這位二夫人,也是大戶人家之女,但與高瓊結婚之時,也不過是聽任父母之命,那時高瓊和老母隱在鄉間,節衣縮食,尚不敢公開自家身世。少夫人從娘家也帶得一些珠寶首飾,尊老夫人之命并不敢帶在身上招搖。如今突然之間時來運轉,竟榮升知府夫人,竟覺是在做夢,數日來都是既高興又有些不安。今日喜慶,門面上一律由老夫人應酬,她只從中作一些無關緊要的迎送,并暗中觀察婆婆的舉止禮節,也覺大開眼界,暗暗記在心上。此時她陪著老親戚夫妻閑聊,等夫君到來,就拿了帽子自作主見地評論起帽子上珠寶的成色與市價來。
高瓊與老親戚見過禮,接過那頂小帽子一看,不由的呼出一聲嘆息,心中狂跳不已。那頂小帽子,他只看一眼便認出是十八年前遺失之物!只是上面的一顆榴紅寶石,一眼就能看出價值不菲,卻是新鑲嵌上去的。拿在手中,一時之間只覺重如千斤,竟不知是要認還是拒絕。可他又怎么能昧著良心抹去十八年前禍亂之中一幕幕銘刻在童稚記憶之中的往事?
高府爺因此疲倦的偷閑坐下,笑了一天的臉已經有些僵硬,只好依舊擺著那副笑容,傻瓜似的聽那老親戚夫婦數說怎樣千辛萬苦才找到小帽子,又如何在這十八年里四處打探高家下落而不得。反反復復,說的人也沒說清楚帽子到底在他們手上保存了多久,又是怎么確定那帽子就是高瓊小時候的,又為什么既然已經知道帽子是高家之物,又如何要等到今天才拿出來送還高家。最后高府爺還是聽懂了一個意思,老親戚有兩個兒子,還有侄子數人,今后要請知府老爺多多關照。
老親戚該說的話說完后也還知趣,不敢再多耽誤知府的時間。府爺卻有些困惑不安地要少夫人將小帽子上的那顆身價不凡的寶石摘下來還給主人,又惹得那老夫妻兩個連連作揖要給他下跪,說好好的把珠寶補齊了送來,就是要祝府爺事事圓滿,怎好在這個大喜日子里又要與自己過不去,不就是一顆石子嗎?高瓊人雖聰明有決斷,但畢竟才二十出頭,臉皮尚嫩,那受得住舊親長輩這份體貼恭維?只好諾諾而止。
五、善 緣
送走老親戚,高瓊一把將頭上烏紗帽扯了下來扔在桌上,驚得少夫人惶恐不安,趕快拾起來抱在胸前,侍候著要給他戴上,以防又有貴客到來失了禮體。看到夫君神不守舍,又忙著遞上茶水,問他是不是太累了身體不適。
高瓊手中依然捏著那頂小帽子不放,少夫人道:“夫君,我們寶寶到明年就滿三歲了,這頂小帽子你要是喜歡,留著給寶寶戴不就行了?”
高瓊動怒道:“誰也不許動它!你幫我好好收藏著,這是我們離開大理都城那年姐姐送給我的。——現在都一十八年了,姐姐當年一個人與我們失散,還不知道她現在在哪里?”口中喃喃不已,眼前卻又清晰地閃現出那一幕難以忘懷的童稚記憶:
十二歲的姐姐高素娘將打制好的珠寶訂在一頂普通的小帽子上拿來給他。
高素娘:“瓊弟弟,你快看看這帽子好不好看,寶石都是我親手逢上去的,這是姐姐送給你的官帽,它比皇冠還漂亮。”
小高瓊:“姐姐,快給我戴上寶石官帽,我長大了要當皇帝,我就封姐姐當皇妃,到那時也要送還姐姐一頂皇后帽子。”
高素娘笑著去捂弟弟的嘴:“弟弟不要亂說,你真不懂事!以后可不能說這樣的話了,說不得的。姐姐永遠都是姐姐,我們本來就是親人,不能當別的。皇帝的皇后和妃子,只有他的小媳婦才可以當的。再說了,皇帝歷來都是段家的,我們不能去爭人家的。就是人家硬要給的,得到了還要還給人家呢。”
高瓊正想得出神,卻有差人來報:兩位龍華山佛庵僧人還在等待,說是要在二月初八上上吉日舉辦佛會,給此地俗眾一個踏青賞春、尋緣求緣、團圓歡慶的大好機會。因而要請新任府爺從長計議,如能準許,將對此地僧俗都是一個功德善事,更能讓知府名聲遠播,廣得民心。
高瓊聽畢,心中大喜,心想我不就可趁此佛會尋找素娘姐姐和眾位兄長了嗎?這個佛會,也許正是佛祖顯靈要成全我高家失散的眾人團圓,才啟發寺中僧人想出這個施善點子來的吧?遂讓少夫人將官帽給他戴好,又抖擻精神,去會二僧。(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