潔白的巍峨

蘭寧遠

1975年出生于內蒙古呼和浩特市，現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戲劇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理事、解放軍總裝備部《神劍》雜志社副主編。著有散文集《守望天堂》《霓虹烈焰》，長篇報告文學《飛天夢》，話劇《莫道桑榆晚》《頂天立地》《父親·李大釗》等。曾獲得冰心散文獎、解放軍文藝優秀作品獎、戰士文藝獎、中國戲劇文學獎、全國戲劇文化獎等。

從來談論草原美景的，大抵注目盛夏時節。的確，碧日藍天、花草芬芳是人們心目中的草原，然而，養育了世界上最剽悍民族的草場，卻不總是綠色的。草原留給我的記憶，更多的是深秋的肅殺和嚴冬的漫長。

我曾在秋天去過幾次故鄉的草原。入秋后，沒有了車馬轔轔的熱鬧，曾經流動的草海變得滯重而穩定、安詳而深沉。一望無際搖曳的枯草夾雜著點點敗落的小花點綴其間，有風吹過時，忽而厚重如油畫，忽而輕靈如水彩。只有在這樣亙古的荒涼和博大的凝重中，牧人才會縱馬揚鞭、放聲長嘯，用奪人魂魄的音韻打破從遠古而來的孤寂；也只有在那種蒼涼蕭瑟的曲調中，才能真正體味到歷史的滄桑悠遠與牧人的粗獷豪放。在驚羨草原特有的蒼茫之時，我總覺得，僅僅依靠自然的變化，是無法解釋草原歷盡風霜，可以頹敗卻從不凋亡的原因，草原一定還有著更為堅硬的生命動力。

滴水成冰的季節，因著內蒙古的冬季那達慕，我走近了冬天的呼倫貝爾草原。那達慕開幕那天，草原還在沉睡時，我們便驅車從海拉爾趕往那達慕所在的陳巴爾虎旗。冬季的草原和其他季節都不一樣，它既有著盛夏時分的浪漫多情，也有著金秋時節的原始古樸。一路前行，車外都是山舞銀蛇的壯闊與奔放，曾經的千里牧場已不見一棵小草，原本多彩的世界被簡單地歸結為黑、白兩種色調，道路上只有露出的一點藍色的標桿能讓人分辨前行的方向。兩個小時后，汽車離開公路，進入了白音哈達草原。這時天已大亮，車窗上結了薄薄的一層冰，但仍可以清晰地看到，被白雪覆蓋的草原已然不見了路，一冬的積雪被狂風吹出了一道又一道粼粼波紋，連綿不絕，像波浪一般富有層次。車從上面經過時，我們的身子也會隨之上下起伏、左右擺動，仿佛是乘著一葉扁舟漂浮在茫茫大海上一般。就這樣，在這片凝固的“雪海”上“漂”了很久，才終于到了那達慕的觀禮現場。車門剛一打開，冰涼的空氣頓時就從鼻腔進入胸腔，進而洗滌著身體中的每一個細胞，周身的神經立刻活躍了起來。

雙腳踩在大地上的那一瞬間，時間似乎停滯了，心中出奇的寧靜，只覺人之渺小，而天地之大。見過無數美麗的雪景，但是如此震撼人心，讓人不禁流淚的還不曾有過。四周依然是白色的世界，巨大的雪雕被塑造成了元大都的城墻、馬頭、車輪的樣子，成吉思汗的形象更是醒目地矗立其中。把生活中的瑣碎當成藝術，這是一種修煉，更是一種心態。發生在草原上的歷史在牧人們充滿想象的空間里詩意地復活，悠悠流淌著古樸雄健之美。我是第一次見到雪雕，它們是那么的端莊而沉靜、高貴而純粹，伴隨著永無休止的轟然風聲，既像是巍然屹立的史書，述說著久遠的傳說；又像是安詳抒情的圖畫，描摹著身邊的故事。它們的影子投射到光潔的雪地上時，流動的空氣在周圍緩緩縈繞，開始以自己獨特的方式與我默默地交流。

遠處，灰蒙蒙的天和地混沌成了一色，在雪原之上、高山之下的一片寂靜中，從四面八方趕來的黑色的馬群時而溫柔地親吻著大地，時而昂頭飛奔，用飛濺起的一朵朵白色“浪花”告訴人們，它們始終向往生命，始終渴望藍天，始終感念祖先，也始終眷念著這荒蕪的大地，日夜思念著那驚濤駭浪的歲月以及蘊藏在肅穆中的動蕩記憶。

如今已經不是一個適合遷徙和漂泊的年代，即使是逐水草而居的牧民，也無法遠離現代文明。當蒙古包、勒勒車成為了“曾經的家園”的時候，雖然摧毀了牧人生活中許多美好的東西，然而，本屬于這個民族的內心世界卻不會隨著現代化的進程而淹沒。

清冷的風吹著，細碎的雪花靜靜灑落在雪地上，遠處的氈房淡淡地點綴在天邊。風送來了炊煙的味道，恍惚間，我仿佛來到了蒙古帝國的某個角落，靈魂忽然有一種安靜的感覺，像是漫步在一段被遺忘的時光里。那彌漫著神圣的氣息，更是讓我有種窺破秘境之感，呼吸不由得屏住了，心情也隨之而沉醉。

我像是被什么牽引著似的，離開了觀禮的看臺，向著草原深處走去。腳下的雪經過一冬的沉積，變得像玉石一樣結實，踩上去能聽到“咯吱咯吱”的響聲。雪究竟有多厚，下面埋藏著什么，我無從知曉，但隱約間總感到有一種不可名狀的力量在靜靜地期待著、窺伺著。來到了幾百米之外的賽馬場起點，即將接受檢閱的民族服飾隊以及馬隊、駱駝隊、馬拉雪橇隊正在進行著最后的熱身，它們或仰天長嘯，或沉默低首，或奔馳不休。

參加那達慕的牧民是布里亞特蒙古族的巴爾虎部落，是早期登上蒙古族歷史舞臺的一支強大的部落。我國目前約有五萬多巴爾虎蒙古人生活在呼倫貝爾，完整地保留著自己的語言、文字以及部落的生活習俗。在那達慕這個他們認為最重要的日子里，每個人都穿上了艷麗的節日盛裝，在等待激情的時刻，他們或低眉、或仰首、或威嚴側目、或憨態可拘，顯現出游牧民族特有的神情姿態，似乎在演繹巴爾虎民族的服飾之美，又像是在展示馬背民族的豪邁與雄風。

在這幅自然天成的畫面中，人也好，馬也好，駱駝也好，他們有一個相同之處，那就是一如既往的勇氣和智慧，讓沉寂寒冷的萬里雪野因此而歡樂、沸騰。這自由豁達的場景，也使我無限陶醉于游牧世界的廣闊，沉浸于自然力量的雄奇之中。

出征的戰鼓擂響了，駿馬和駱駝們如精靈一般，帶著血性的浪漫，以雄健的奔騰叩開了冬的沉默，如濃墨般地在白色的天地里肆意揮灑著。駱駝金色的鬃毛隨風飄動著，閃著耀眼的光芒；駿馬有力的四蹄扣打著白玉般的地面，雪橇飛濺起的雪塵在草原上蒸騰，給混沌的蒼穹與大地帶來同樣的震顫；騎手們以相同的英勇和意志給冬季的草原帶來了強勁的雄風，他們編織出的力量云錦，更是拓展了時空和季節，也拓寬了蒙古民族的視野。

我出生在內蒙古，這一切原本并不陌生，但置身于以為可以走近的世界，卻發現草原竟然是這樣的陌生，當一匹匹駿馬、一峰峰駱駝飛馳而過時，我卻只能是一個仰望的看客。駿馬、駱駝，以及它們身上的騎手們用同樣淡定的眼神盯著遠方的地平線，高傲地昂著頭，這份霸氣、這份坦然，讓我似乎瞬間穿越到了古代的戰場上，面對數以萬計的蒙古鐵騎，且不說那些身材高大的騎手和明晃晃的戰刀，光是這不可一世的氣勢就足以使對手魂飛魄散。如今，又是什么支撐著這些生命如此不屈不撓，讓死亡的雪原成為了探求者的競賽場？正思忖著，巴爾虎祭火節的篝火在薩滿的頌詞中點燃，升騰在了白茫茫的天地間。蒙古人對自然唇齒相依的情感決定了他們生在草原，就和大自然、長生天須臾不可脫離，他們隱匿于山水之中云霧之間，一日日、一年年地尋跡著與情感形影相隨的影子，讓靈魂與草原、與駿馬相融相依，天地間的一切都成為了心靈的皈依。

“祭火”就是他們表達對上天尊崇的一種古老的傳統習俗。蒙古人特別崇敬火神，認為火神是家道或家族興旺的象征，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神明。所以，每逢年節、遷居或婚禮時，都要舉行祭祀。在那達慕上祭奠火，顯然是最為隆重的。那天，數百人組成的隊伍捧著哈達，圍著祭臺吟誦著祝詞，祈求安詳、富足?；鹈缭饺荚礁撸坪跻┩柑炜眨h向那清澈無比的記憶。此時，一陣高亢的蒙古族長調穿過祭祀的火焰恰到好處地傳來。這里的長調蒼勁而嘹亮，聽不出一絲慣常的憂傷。千百年來，蒙古人擁有萬里草原，卻沒有專門的舞臺，他們往往是對著駿馬、牛羊、藍天、白云歌唱，更多的是與天地對話。正因為這樣，蒙古人的歌更多的是唱給自己，唱給草原。

穿行在祭祀的隊伍里，我的視覺和聽覺被緊緊地牽引著，感受著比想象更虛無、比夢境更深遠的畫面，忽然感覺這里不是景區，而是生活，頓時明白了這里的人們對自然的那種充滿敬畏的尊崇源自何方。

草原和草原上人們的生命之美不僅僅是順境中所感受到的美妙，更是面對厄運時的那份坦然與堅韌，白雪帶走了綠色的記憶，然而，無法掩飾的仍然是富饒的土地，驕人的文明。如今，當他們面對自然時，不再像當初那般無力，對長生天的崇拜亦不復當年，但時間可以沖淡內心的痕印，卻沖不走永恒的信仰，生活可以變換不同的表達，卻無法割舍民族的靈魂。當一條條藍色的哈達飄揚在火焰搖曳的雪原上空時，大自然的一切，便已融進了蒙古人的祈愿和心志。因此，當我們走近這樣的雪、這樣的火、這樣的賽場，是無須喧囂的，只須一顆心、一份虔誠就足夠了。在這樣的天地間，那達慕就像一條哈達似的紐帶一般，縮短了人與人、人與馬、人與自然之間的距離，把草原上的一切都包圍在同一片感恩的空間之中。

長調聲漸漸遠去了，我把身體靠在用冰雪筑成的城墻邊，讓自己與草原的雪親密相依。那歌聲已融化在空氣中，在我的耳邊、在我的心里彌漫不散。

蒙古人征服過半個世界，擁有了最為強大的蒙古帝國，然而他們并沒有因為戰勝了重重險阻而自矜自驕，而是用生命的堅守與傳承來表達對自然賦予其生命的欣喜與珍惜。守望是一種信念，也是一種期盼，守望草原的文化，就是守望心中的家園。白色對草原來說，并沒有絲毫凄涼的意味，只不過是一次暫時的停泊而已。就像這冬季那達慕一樣，無論競爭多么激烈，無論誰拔得頭籌，他們中間都沒有失敗者，因為在這方天地間，每個人、每匹馬、每峰駱駝之間并不是真正的對手，他們的對手是蒼天，是大地，是低溫，是冰雪，在這樣的冰天雪地中，只要到達艱險的終點，就意味著勝利，他們的壯舉就像這冰雪草原奇偉的壯觀一般，永遠地展示著潔白的巍峨。

責任編輯 晉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