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也憐，月也憐

馬步升

1963年生，甘肅合水人，1982年畢業(yè)于隴東學院歷史系，后就讀于魯迅文學院和北京師范大學研究生院，主修文藝學。著有小說、散文和學術(shù)論著五百余萬言，曾獲第六屆中國人口文化獎、全國第二屆三個一百原創(chuàng)工程獎、甘肅省德藝雙馨文藝家獎、敦煌文藝獎、黃河文學獎、草原文學獎。曾任第六屆、第七屆茅盾文學獎，第五屆魯迅文學獎，第十屆駿馬獎和首屆施耐庵文學獎評委。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甘肅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甘肅省當代文學研究會副會長，現(xiàn)供職于甘肅省社科院。

案頭的書是常換的。

把書擱在案頭，當然不是顯擺咱還識幾個螞蟻爪子，而是讀起來方便。案頭的書常換，可見咱也不是什么從一而終的專家，大約算是亂讀書派。不過，有三種書，近二十年來，搬過許多次家，每搬一次，安定后，總是要在最短時間內(nèi)重返案頭的。一種是《紅樓夢》，一種是《古文觀止》，一種是《古代短簡三百篇》。前兩種對那些大學問家來說，是胎教的教材，人家早已不屑一顧的了。胎里都讀熟了，脫胎以后，當然是不屑再讀的了，人家張嘴就給你來幾句中國英語，先把同胞蒙死，再把英語世界的人蒙死。如此，便學貫中西了。這兩種書，我是要讀到底的，我不怕人說我淺薄——本來嘛。至于后一種，更惹人笑話了。可我不怕笑話，我不但要堂而皇之擱在案頭，還要讀，讀出聲來，讀之不足，還要抄。抄起來也不費什么勁，三五分鐘就可抄一篇。咱寫不出好文章來，抄別人的也挺好，這叫：過屠門而大嚼，雖不得肉，貴且快意。古人寫的正經(jīng)文章本來就短，何況這又是書信。

古人肚里大概沒有今人的墨水多，自然也沒有今人那么饒舌，哪怕是關(guān)乎軍國的大事，也只有幾十字，頂多二三百字，便說得清清楚楚。如曹操在赤壁大戰(zhàn)前，給孫權(quán)寫了封信，把打這場仗的緣由，怎么個打法，說清楚了。戰(zhàn)后，又給孫權(quán)寫了封信，把為什么打敗了，也說得像那么回事。兩封信加起來，共五十一個字。既然字數(shù)不多，不妨辛苦我抄一遍，也勞駕諸位一觀。

戰(zhàn)前的信：

近者奉辭伐罪，旌麾南指，劉琮束手。今治水軍八十萬眾，方與將軍會獵于吳。

戰(zhàn)后的信：

赤壁之役，值有疾病，孤燒船自退，橫使周瑜虛獲此名。

看看，一代文章宗師，肚子里就這幾滴墨水呀！按海明威一字四美元的稿酬標準，曹操如果是以賣文為生的人，無論如何，他也中產(chǎn)階級不了。

書里收錄了一對千古以來被公推為模范夫妻的三封書信。夫一封，妻兩封。可喜的是，二位是我的鄉(xiāng)黨，男為秦嘉，女為徐淑。秦嘉是東漢桓帝朝隴西郡人，時任郡上計掾一職。在徐淑生病回娘家休養(yǎng)期間，他接到上級命令，去首都洛陽出差。任務(wù)好像挺急的。從他的《贈婦》詩中看，臨走，他是想見老婆一面的。“遣車迎子還，空往空復返。”他派車接老婆了，沒有接到。只是搞不清楚，他派的是私家車，還是公車私用。公事再小都是大事，私事再大都是小事，作為一個公務(wù)員，大是大非問題上不敢馬虎。他給老婆留了一封信，這就是《重報妻書》。如下：

車還空返，甚失所望，兼敘遠別恨恨之情，顧有悵然！

間得此鏡，既明且好，形觀文彩，世所稀有，意甚愛之，故以相與。并致寶釵一雙，價值千金；龍虎組履一緉；好香四種，各一斤；素琴一張，常所自彈也。明鏡可以鑒形，寶釵可以耀首，芳香可以馥身去穢，麝香可以辟惡氣，素琴可以娛耳。

看看，想得多周到呀。只不過出一趟差嘛，像安排后事似的。也難怪，以古代的交通條件，生離往往是死別。東漢的隴西郡，郡治不在今天的隴西縣，而在臨洮。臨洮到蘭州一百多里，蘭州到西安一千多里，走渭水河谷這條路的話，那個難走！寶（雞）天（水）間，崇山峻嶺，這段鐵路大約一半以上是隧道。西安到洛陽又是一千多里。東都西都間開通大道，大約是隋唐以后的事情。前幾年，去洛陽，順便去宜陽尋訪我的另一鄉(xiāng)黨李賀故居，大道古跡斑斑，名曰大道，頂多算得上今天的鄉(xiāng)間大道。所以，秦嘉如此重別離，不算是大男人在老婆那里撒嬌。漢代男贈女鏡，大約是有重要意思在的。漢鏡常見的銘文是這么幾句：

道路遼遠，中有關(guān)梁。鑒不隱情，愿毋相忘。與天無極，與地相長。歡樂未央，長毋相忘。愁思悲，愿君忠君不說，相思愿毋絕。

鏡子不光是用來化妝打扮的，更在于時時警醒，別忘了贈鏡人。不知道，秦嘉贈給徐淑的鏡子上有無銘文，是什么銘文。

徐淑接到秦嘉的信，回了一封，即《報秦嘉書》。如下：

既惠音令，兼賜諸物，厚顧殷勤，出于非望！

鏡有文彩之麗，釵有殊異之觀，芳香既珍，素琴亦好。惠異物于鄙陋，割所珍以相賜，非豐厚之恩，孰肯若斯？

覽鏡執(zhí)釵，情想仿佛；操琴詠詩，思心成結(jié)。敕以芳香馥身，喻以明鏡鑒形，此言過矣，未獲我心也。昔詩人有“飛蓬”之感，班婕妤有“誰榮”之嘆。

素琴之作，當須君歸；明鏡之鑒，當待君還。未奉光儀，則寶釵不設(shè)也；未侍帷帳，則芳香不發(fā)也。

不知是徐淑誤會秦嘉的意思了，還是太懂得丈夫的心了，她表示，你不在家，我一不化妝照鏡子，二不彈琴焚香，女為悅己者容，悅己者不在，我容給誰看呢。

秦嘉到洛陽后，被留下來當了黃門郎了。不久，他病死于任，還很年輕。

死者長已矣，生者何以堪。留在老家的徐淑悲痛欲絕。可麻煩還不在這里。她本來一心要忠于自己的愛情誓言的，把弱兒幼女拉扯成人。誰知，她的兄弟卻強迫她改嫁。她為了抗爭：“毀形不嫁，哀慟傷生。”（《史通·人物》）她還寫了封《為誓書與兄弟》，義正辭嚴，大有三軍可奪帥，匹夫（婦）不可奪志之氣概。但，不久，徐淑卻因悲傷過度而死。

秦嘉與徐淑的來往信件見于《藝文類聚》，徐淑給兄弟的信，見于《太平御覽》，而夫婦倆的詩文，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均有輯錄。

秦嘉徐淑成為千古恩愛夫妻的榜樣。詩文中，戲劇中，民間語文中，少不了拿他倆的故事說事兒。大約是清代吧，一首香艷詞中，有這樣的句子：

“可人夫婿是秦嘉，風也憐他，月也憐他。”

模范夫妻，兩人都是模范，為何憐“他”而不憐“她”呢。詞的作者好像叫什么紫姬，是“她”，憐“他”是當然的，要是“他”，憐一憐“她”，也是該當?shù)摹Ｗ鳛橐粋€旁觀者，遇上這種感人的情形，不由分說，是要“風也憐，月也憐”的。

責任編輯：王冬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