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小籍
《讀者》簽約作家。本名阮現武,河南洛陽人,1972年生于洛水河畔的一個小村。16歲浪跡天涯,8年做民工,5年做記者,畢業于河大漢語言文學專業?,F供職于某行政單位。喜歡樸素、自然的文字,作品見《讀者》《散文》《青年作家》等。
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昨夜的一場春雨,一直滴滴答答到天明。早晨上班,風吹在臉上,依舊冷冷的,但已經沒有了寒意襲人的感覺。
呵呵,驚蟄一過,吹面不寒楊柳風,洛陽的春天來了。
洛陽春,三個字,和“女兒紅”、“江南雨”一樣的讓人心生浪漫、萬種柔情,任你心頭有萬千塊壘,都在“洛陽春”、“女兒紅”、“江南雨”這樣的方塊字里化為繞指柔情。
不善飲酒,但卻一直對紹興的花雕情有獨鐘。說是在宋代,紹興家家都釀酒。誰家若生了女孩,滿月那天請人在酒壇上刻上各種花卉圖案、人物鳥獸、山水亭榭等等,然后泥封窖藏。待女兒長大出嫁時,取出窖藏陳酒,請畫匠在壇身上用油彩畫出“百戲”,如“八仙過?!?、“龍鳳呈祥”、“嫦娥奔月”等,款待賓朋。這就是紹興花雕,也叫女兒紅。像極了居家過日子的女人,柔和、清亮、芬芳、甘香,素面朝天而又與世無爭,她會對你說,俺這輩子跟定你了,不管你貧窮還是富有;她絕對不會說,俺寧在寶馬車里哭,也不在自行車上笑。
洛陽也釀酒,但卻是那種一怒為紅顏的烈酒,曹操就很喜歡喝洛陽的這種叫“杜康”的酒,有啥事想不開了,就喝個沒完沒了,說,何以解憂,唯有杜康。杜康酒是金剛怒目,女兒紅是菩薩低眉;杜康酒是駿馬秋風冀北,女兒紅是杏花春雨江南;一句話,仿佛宋詞,杜康酒須關西大漢,銅琵琶,鐵綽板,唱“大江東去”;女兒紅只合十七八女郎,執紅牙板,歌“楊柳岸,曉風殘月”。據說某年某月某一天的洛陽,也和紹興一樣,產一種叫“醉三月”的酒——取四月含苞的牡丹,用三月洛河的暖波調和,注入深幽無人處千年紫砂土鑄成的陶甕,再用初夏第一張看見朝陽的新荷覆緊,密閉到次年燕子來時,然后啟封,甘爽,清冽,醇香撲鼻,既具江南的柔情,也不乏北方的陽剛……可惜,誰也沒有見過。
我是地道的洛陽人,但卻一直癡迷于江南的煙雨。幾年前,看《新白娘子傳奇》,煙雨江南里,許仙和白娘子那一場銷魂蝕骨的愛情,讓我這個洛陽男人淚雨滂沱——只恨自己晚生了千年,只恨自己為何不是生在那三月煙花的江南啊!在我青蔥的年少光陰里,記不清多少次,一個鄉下少年在洛水岸邊,看河水逝者如斯、不舍晝夜,看白云起舞弄影、水天一色……那河水的盡頭是否就是向往的那江南煙雨?那云外的天空是否就是夢想的流水人家?很喜歡女詩人路也的那首《木梳》,說是她要她喜歡的一個江南的書生用梅花、桂子、茉莉、楓楊或者菱角這些江南的風物給她起個小名,要書生依照那些遍種的植物來稱呼她,她和書生在一個叫瓜洲的渡口,在雕花的木窗下,吃莼菜和鱸魚,喝碧螺春與糯米酒,寫出使洛陽紙貴的詩,在棋盤上談論人生,用一把輕搖的絲綢扇子送走恩怨情仇。這何嘗不是我前世今生的愿望?。?/p>
一千多年前的唐代,一個叫李源的洛陽男人,和惠林寺僧人圓澤情同莫逆,一次,兩人同游峨嵋山,兩人從荊州入四川。路過一個叫南浦的地方時,看見一位身懷六甲的婦女,在泉邊打水。圓澤平靜地對李源說:“她就是我要托身轉世的所在?!眻A澤說:“這位婦人姓王,我本該成為她的兒子,已經懷了三年了,因為我遲遲不來投胎,所以她一直做不了母親,養不了兒子。今天既然遇上了,看來已無法躲避。你當念佛號助我速生?!眻A澤對李源說:“我與你交往深厚,彼此知心,今天大限已到,就此別過。三天之后,你要到我投身的家里來,那時正在為新生兒沐浴。新生兒就是我的再生,我那時將以笑為驗。還有請你記住,十三年后,我們還會在杭州靈隱天竺相見?!比蘸螅钤吹綀A澤投胎的家里看他,果然,那孩子正在洗澡,見李源來,沖著他咧開嘴笑起來。十三年后,李源只身從洛陽前往杭州。葛源亭畔,有人在喊:“李源,李源!”李源循聲望去,見澗水對岸,有個梳著菱髻、騎在牛背上的牧童,李源知是圓澤轉世為牧童,一時間百感交集,問:“你身體好嗎?”圓澤笑著說:“李公,你是個守信用的人!可惜你的塵緣未了,我們無法再續前緣了,請你繼續勤加苦修?!?/p>
圓澤送給洛陽男人李源兩句偈語——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話因緣恐斷腸。吳越山川尋已遍,卻回煙棹上瞿塘。李源的來生天隨人愿,那么我呢?至少,今生我不是江南人。
其實,《洛陽春》是一個詞牌名,一個很春天的意象。猜想最初的來歷,是宋之問《始安秋日》中“桂林風景異,秋似洛陽春”的句子,大家都覺得好,于是就成了詞牌。白居易就迫不及待地寫了首《洛陽春》:洛陽陌上春長在,昔別今來二十年。唯覓少年心不得,其余萬事盡依然。到了宋代,歐陽修也寫了一首《洛陽春·一落縈》:紅紗未曉黃鸝語。蕙爐銷蘭炷。錦屏羅幕護春寒,昨夜三更雨。繡簾閑倚吹輕絮。斂眉山無緒。看花拭淚向歸鴻,問來處、逢郎否。
洛陽城東西,長作經時別。昔去雪如花,今來花似雪。聽說龍門東山的桃花開了,問來處、逢郎否?
洛陽秋
一場秋雨一場寒。先是收起了床上的竹席,白露過后,夜雨敲窗,不得不又取出了薄被。早晨上班,雨點落在臉上,如絲綢拂面,有了秋涼的感覺。秋分、寒露、霜降,秋,深了又深,再深,就是立冬和小雪了。
周作人說,雨天只有兩種人最喜歡:第一是小孩們,因為可以成群結隊的“趟河”;第二種便是蛤蟆。洛陽新區多水,蛙聲很少聽到,但小橋流水、煙雨迷蒙,很是有幾分江南的韻致。
一個人,燃一支煙、撐一把傘,沿開元路往西,經王城大道向北,順古城路右拐,經過桃花莊園,眨眼的工夫就到隋唐遺址公園了。落雨的日子里,很喜歡一個人在這里什么都不想,也什么都想,滴翠湖畔、野趣園邊,殘荷可聽雨、鳥鳴人更幽。寂天寞地間,我,就是那不早朝的君王,一切的花花草草、一切的翠竹鳴禽,便都是我的臣民了。
大才女李清照的爸爸李格非在《洛陽名園記》里說:“以北望,則隋唐宮闕樓殿千門萬戶,延亙十余里。”當年,李老先生想必就是站在如今的滴翠湖邊北望的。
大唐盛世、東都洛陽,一個多么詩意的名字啊!
咱洛陽的一個老鄉,在蘇州打工的時候,很想念家鄉,說,天上的大雁啊,何時才能把我的思念捎回家鄉呢?他叫王灣,一句“鄉書何處達,歸雁洛陽邊”清絕迷茫,打濕了多少洛陽人的青衫。有個山西人,在南京做縣令,有朋友要回洛陽,他說,你給洛陽的哥們兒帶個話,咱們的感情冰清玉潔,那可是杠杠的。他叫王昌齡,一句“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簡直是神來之筆,溫暖了多少洛陽人的心坎。還有個叫韋莊的陜西人,在咱洛陽生活了幾年,后來四處流浪,一輩子念念不忘洛陽的好,一句“洛陽城里春光好,洛陽才子他鄉老”黯然銷魂,憔悴了多少洛陽人的思念。
在隋唐城遺址,洛陽的秋色是厚重的,厚重里又不失清靈,有絕句的規整,更有律詩的灑脫。
從公園出來,穿過宜人路,經開元路,沿龍門大道一直南行,也就三十分鐘的車程,就到龍門了。
青山兩岸,伊水中流,第見風帆沙鳥、煙云竹樹,洛陽的秋色,當然以龍門為最了。對于土生土長的洛陽人而言,難免會相習而相忘,說不出龍門的美來。今生最憶是江南的白居易,晚年竟選擇了龍門的東山,足見龍門風光的旖旎,樂天先生這樣描寫龍門的秋色:
東岸菊叢西岸柳,
柳陰煙合菊花開。
一條秋水琉璃色,
闊狹才容小舫回。
千年之后,秋雨之中,從香山寺下西望,依舊如煙的還是唐朝的那抹柳色,依舊如玉的還是唐朝的那泓秋水,依舊淡定的還是盧舍那大佛的微笑,遙想當年,樂天先生就是在這里“俯視游魚,仰數浮云”的。我非樂天,自然不知道樂天之樂,樂天非我,又怎知我之樂?
龍門不墨千秋畫,伊水無弦萬古琴。欣賞龍門之美,宜淡霧的清晨、宜落日的黃昏、宜飛雪的冬季、宜飄雨的秋日,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當然,也可以什么都不。
半卷紗窗望故園,別后經年幾度寒,每每在我最開心的時候,抑或在我最失意的時候,常常獨自一人,東山西望,盧舍那大佛仿佛慈祥的母親,對我說,一切的一切你都會擁有,一切的一切也都會過去。
龍門山水間,洛陽的秋色是雅致的,工筆刻佛、寫意山水,如墨又如畫。
閑愛孤云靜愛僧,在洛陽的秋日里,白馬寺你也是一定要去的。(下轉54頁)
(上接53頁)山是邙山,水是洛水,山南水北間,白馬寺大德高僧在等你停下匆忙的腳步。不必刻意地去燒香許愿,一瓢洛河水、一支邙山菊,半壺秋水薦黃花,佛已經很開心了。墻外是310國道的萬丈紅塵,墻內是青燈黃卷的無限清涼,放下貪嗔癡,清凈自在心,還有什么是自己不能釋懷的?少年時喜歡白馬寺的金剛怒目、菩薩低眉,僅僅是覺得好玩,到如今四十漸近,人到中年,依舊放不下的還是白馬寺的晨鐘悠揚、暮鼓低回,但已經是完全不同的心境了。仿佛明人張潮在《幽夢影》里說的:“少年讀書,如隙中窺月;中年讀書,如庭中望月;老年讀書,如臺上玩月。皆以閱歷之深淺,為所得之深淺耳。”白馬寺這本書,中年再讀,竟有了秋天的味道。
不為參禪到古剎,因了這千年的白馬寺,洛陽的秋色,就平添了幾分通達和圓融。
依舊記得父親星期天帶我去白馬寺的情景,那時我大概七八歲,騎騎寺院門前的石馬,你就會成為厲害的唐僧,讓大本事的孫悟空也乖乖聽你的話;站在齊云塔前拍拍手,塔頂會傳出一連串的蛙聲,據說聽了塔里的“青蛙”叫,小孩子都能考上青蛙(清華)大學……
最憶青春眉黛淺,其實心底已蒼涼,想起了宋人章良能的《小重山》:舊游無處不堪尋,無尋處,唯有少年心。
責任編輯 王冬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