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霧太極峰

確定要攀太極峰后，我做了一些準備，據(jù)說這是一座尚未開發(fā)的旅游地，實際上無路可行，當年曾是紅軍的根據(jù)地和閩粵邊區(qū)特委機關(guān)所在地。我找出一雙朋友給的部隊特種兵穿的膠鞋，還有一個雙肩包。抽空翻了兩種地方地圖，竟未找到太極峰的字樣，看來還真是藏在深山無人知。老天似乎在試探我們爬山的決心，連續(xù)兩次都因為下雨取消了預(yù)定計劃，第三次才成行，仍然是個云層低壓的陰天。

車子從南勝鎮(zhèn)出發(fā)，很快就是上山的公路，然后是僅容一輛車行走的山路，在一處有大巖石的地方路止，我們下車，領(lǐng)隊者點名編號，生怕在山上走丟人，才開始爬山。

由于有充分的心理準備，所以不覺得有多么艱辛。走的是山里人踩出的小路，幾乎都是在叢林中穿行，時常得用手去撥開兩旁的枝葉。有幾處陡峭的巖坡，路斷了，只有攀爬，還好先前的踩點者已經(jīng)掘出幾個坑窩，否則很多人就只能干瞪眼。盡管如此，還是要手腳并用，一不小心，滑落下來是肯定的?？紤]到危險，我們此行還有隨隊醫(yī)生。有位東道主女生，大概要盡地主之誼，說要幫我一把，我心里笑笑。我從小喜歡體育運動，至今仍常年保持鍛煉習慣，自覺體能尚好。果然，女生腳底一滑，尖叫起來，花容失色。我眼明手快地撐托住，才沒釀成意外。我那雙特種兵的鞋起了作用，死死與泥石沾磨在一起。沒想到在這深山里，當了回護花使者，心里還是很得意的。

從一進山開始，就霧氣撩繞，舉目茫茫，煙云稀薄時，也只能夠見到幾十米外的人影。我此行的裝備，有同行者說像“土八路”，土八路者，游擊隊員。當年這里就是游擊隊出沒的地方，所以進入山中，在霧中行走，偶有細雨灑落，讓人有穿越時空的感覺。在攀爬幾處泥石陡坡時，我在想，那時的隊伍一定經(jīng)過這等地方，還背著武器，腳上那有什么特種兵的鞋，風里來雨里去，那是如何的艱苦。

幾乎是不間斷地爬了幾處陡坡，身上冒汗了。在一塊較平坦的林子里，我脫下幾件衣服，塞進雙肩包里，喝了幾口水。這里山陡林密，不遠的地方就被霧嚴嚴實實地遮掩著，什么都看不見。一干人馬隱蔽此間，要找到談何容易。當時國民黨保安團多次圍剿游擊隊，都以失敗告終，他們又得不到群眾的支持，這種結(jié)局是理所當然的。沿途，觸景生情，這情景全部與戰(zhàn)爭歲月聯(lián)系在一起。是什么原因？不清楚。都說往事并不如煙，是眼前的漫漫霧幛，霧幛背后影影綽綽的巖石、樹、峰巒嗎？或是其他。沉思間，有人在前頭喊。為怕走失和掉隊，我們一行逶迤數(shù)十米的隊伍，前后都有本地熟悉路況的人在關(guān)照著。我回應(yīng)后快步跟上。

在叢林窄小的空地，時有奇異的巖石出現(xiàn)，這些巨大的巖石如天上降落的隕石。有的巖石呈現(xiàn)各種形狀壘迭上去，有兩層，有三層，數(shù)人之高，若非神力，斷無法如此；有的像從地上突然冒出的石柱林子，數(shù)柱擁成簇，走近前細看也不得其解，是不是天上落下直插入土呢；有的像蓄勢待發(fā)的陽具，小公雞般雄糾糾；也有動物的形象物，與不少名山游人感受的相似，這我就覺得一般了。當年荷槍在這深山叢林與圍剿者周旋的前輩，有這等心思欣賞這些巖石嗎？他們當中，文化參差不齊，但閑適下來，對大自然的感悟是任何人都有的，詩意濃淡而已。

叢林中，時有腰身曲折奇特，如幾何圖形的樹木。我們當中有年輕者輕巧躍上，學孫悟空手搭涼棚作觀察狀，非?？蓯?。旅游旅游，不就是旅者游玩嗎？誰都想盡興釋放一下。我舉起相機攝下這一刻后，卻想到這里曾經(jīng)有過的殘酷滴血的歲月。我曾搞過地方黨史，知道綿延上百里的這一大片深山密林，隱藏著的一些故事。有的似乎只在小說和電影中才出現(xiàn)。這些故事的其中一個我刻骨銘心。一回保安團嗅到游擊隊的味道，跟蹤而來，游擊隊員們隱藏在叢林暗處，敵眾我寡，是不能輕舉妄動的，何況還有群眾，其中就有首領(lǐng)剛出世不久的女兒，她媽媽抱著。女嬰扭動，想哭，一哭就會暴露，后果不堪設(shè)想。首領(lǐng)一邊盯著敵人，一邊用眼神示意妻子。妻子用手捂著嬰兒的臉，緊緊不放。她看著丈夫。她的目光嚇人、無助，最后黯然失色。孩子死了。保安團與游擊隊擦肩而過。這里的細節(jié)是我后來看前輩的回憶錄知道的，第一次聽此事，是前輩的女兒告訴我，她敘說時很平靜，似乎講的是別人家的事，似乎這是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情。正是這種平靜，讓我心里受到極大的震動。在和平的日子里，現(xiàn)在的旅游，有人想到過這些故事嗎？

我默默攀登，近山頂，霧氣更濃。樹影間有一塊碩大的巖石向著我們，這塊巖石上刻著“太極峰”三個字，是天地會的創(chuàng)立者萬五道宗書寫的?？上Т藭r什么都看不見，云霧團裹得嚴嚴實實。山頂風大，又冷，有人興奮地坐到最高的那塊巖石上，雙手合掌，作打坐狀，久久地。是想尋找內(nèi)心的什么？超脫，許愿，或者只是冥想。天地會追求的是公平和正義，這一點與當年游擊隊血雨腥風中的追求并無二異，人的理想有大有小，但是一些基本的、共通的、普世的，是一致的，如熱愛大自然的美。我躲在兩塊巖石夾出的死角避風，想著太極峰的意義。

下山時，遇到了兩撥旅游者，一撥是學生，奔奔鬧鬧，生氣勃勃，一撥是大人，后來才知道是醫(yī)生，不緊不慢地行走，很悠閑。此山雖然還沒開發(fā)，但還是有點名聲的。在一處較平坦的地方，我們發(fā)現(xiàn)草叢中放著幾個塑料包裝袋，里頭有面包蛋糕和飲料，有人說這是游擊隊的糧站。已經(jīng)過午，肚子也餓了，既然是糧站，應(yīng)該是可以食用的。于是我和另一個年輕人，一人取出一塊面包，三下五除二就吃掉了。游擊隊那來如此精致的食品，還不是繳獲得來。我邊吃邊胡亂地想。

午飯是鄉(xiāng)里準備好差人挑上山來的。我們在半山的林間，遇到了送飯者，一人一盒菜飯和一盅肉湯，大家興高采烈，席地而坐，邊吃邊聊著此行的感受。我在有一搭沒一搭的對話中，突然悟出了為什么這次登太極峰兩次遇雨受阻，第三次才在茫茫的云煙中完成登頂。一定是冥冥之中，造物主和先行者期望我們攀登太極峰，不只是玩玩，還應(yīng)當感受過往歷史的寄存。

回來后，我同前輩的女兒談到此行，談到了這個家庭不僅戰(zhàn)爭年代死了人，在浩劫年間也死了人，我困惑著。但這完全是另外一篇關(guān)于紅色旅游的邊緣文章了。

太極峰在福建平和縣南勝鎮(zhèn)。這個縣是中央蘇區(qū)縣。如今以蜜柚馳名，我認為未來馳名的還會有深山里的峰巒，如太極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