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門

聲門：兩片聲帶當(dāng)中的開口。

庚寅年和辛卯年交替的那一刻，我在小城，沒有聽到鐘聲。我看著自家的擺鐘，默聲說：親人啊，我沒有鐘聲送給你，只能把我的出生地——石頭村的日光送給你。這時候，我知道自己的聲門已經(jīng)打開，把血脈和母土的溫?zé)嵋黄鸾唤o天下。

我下樓，在城邊的河畔看著河冰泛出很瓷的白光，就想俯下身子把冰暖化，讓水像絲綢裹著我的腳，最好河草也癢癢地弄疼我。其實我知道，這條河已經(jīng)沒有魚了，也沒有擺渡的木船，那我暖化冰，河水必定發(fā)出嘆息聲。我很木。我的聲門發(fā)出巨響，沿著河冰去上游了。暗夜真實地和我存在著。

辛卯年正月初一，一個遠(yuǎn)征的拾荒者在城里放下?lián)?，整理自己的行囊——九個空油壺、一卷被子、一捆舊書、一只裝著從泔水里或者垃圾里掏出吃食的缸子。

我在街上看年。街道和往日的不同就是增加了紅燈籠、紅春聯(lián)，再就是行人稀少，看似蕭條。我亂走著，在一家自助銀行的臺階上和一個遠(yuǎn)征的拾荒者碰在一起。在這里，我把他稱為“拾荒者”是用了一個泛概念，他還智障，依靠撿拾食物果腹，他扁擔(dān)上的東西不是為了買賣，而是他的家產(chǎn)。我蹲下來，觀察他和他的行囊，其實我就是看那一捆書，當(dāng)然我不能翻動陌生人的家產(chǎn)，只能從書脊上看書名：《白血病——名醫(yī)與您談疾病叢書》《冠狀動脈慢性完全閉塞病變介入治療》《血液透析》《最新血液骨髓細(xì)胞診斷學(xué)多媒體圖譜》《血液的故事》《檢驗與臨床診斷血液病分冊》《獻(xiàn)血輸血常用英語口語對話》。

在我看書的過程中，他哼唱著歌，沒有歌詞只有節(jié)奏的歌。我想他這是在完成著自我的表達(dá)。我要離去的時候，一個本地的智障者把一支點燃的煙遞給他，兩個人同時微笑。這兩張沾滿垢污的笑臉是我看見了年豐富的表情。

昨夜，夢見自己沐??；夢見一個渾身通透的石頭人拿很多古物。

關(guān)于夢，我總感覺到是另一個人給我的通信，他在暗指我生存的另外一面。我曾一度斷斷續(xù)續(xù)地記錄過夢境，這些夢里的敘述和圖畫在我寫作過程中有的轉(zhuǎn)化成了詩歌意象。當(dāng)然，也有的夢境是現(xiàn)實的，讓自己驚悸。就像帽子的夢：一個人在發(fā)帽子，四頂帽子發(fā)了兩頂時我把另外兩頂帽子沓在一起忙別的事情去了。夢完不久，單位四個職位任命了三個人，有兩個職位一個人兼了。我聽了這個消息后雙手合十對夢說，你不能再來打攪我了。

夢沒有聽我的話，常來常往。這樣也好，我就把自己孤獨的話語在夢境中朗誦，不怕泄露，也不怕交心的人翻過陽臉，用陰臉給我挖下坑等著把我埋葬。

暮色的金黃使大海具有了重金屬的質(zhì)地，浮載著馱人的毛驢從海的深處向岸走去。這是我和拿著斗笠的漁家女看見的景象。

我在黃土塬上常常想念海水，日子久了，身邊的流風(fēng)就固化成了陪伴我的人兒，我的意念給了她一頂斗笠?？墒悄敬x我太遠(yuǎn)，毛驢離我很近，我就常常把它們弄混——這是我在渤海灣面朝雨后洶涌的海浪時發(fā)覺的。當(dāng)然太陽給黑云涂的金邊壓著海，和海里向我駛來的船子。我看見前浪和后浪是兩層分離的塊狀物。

孩童說：能叫我進(jìn)來嗎？這時，我正在入睡的門檻旁迷糊著，感覺清醒地往深度的睡眠過度。

也許是我的臆想，根本就沒有孩子的存在，如同我常常在睡夢中聽見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一樣盡是虛無，但我還是把心門敞開，等待著有一個人走進(jìn)來。那我為什么要在白天睡覺昵？只能這樣回答：我等待的人在許多天前失散了，以后我的白天和黑夜就一樣了。

在山峰上，我為一群鸚鵡領(lǐng)頌著經(jīng)文。

咒曰：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娑婆訶。鸚鵡們跟頌了三天了也沒能記住，我就開始詛咒——脫掉翅膀，掉下懸崖吧。言畢，我的心打了一個寒戰(zhàn)，懸崖下不是彼岸啊。鸚鵡們緊跟著集頌——彼岸。回聲遍及大野。

逛街道的時候，突然想起了一句電影的臺詞：我朋友，我殺之。

我突然黯然失笑，這樣一句壞臺詞也能記住。我在祖國的街道上瞎逛，身邊全是陌生的人民啊，本就沒有朋友。我試著攔住一位路人問，我們是朋友嗎？他斜了一眼我走了。沒有朋友，何有殺之，我整了整膽闊步向前走。

活動平板運動試驗：10分鐘25秒，V5V637段下移達(dá)陽性，持續(xù)時間≤1分鐘。診斷：冠脈儲備功能不足。

存活的生命偶有死亡的光臨。我向自己這份訃告的胚胎弓腰致謝，感謝它給了我一個伴——死亡。有伴了，我就把手臂搭在它的肩上，給自己一個支架，可能是站立的支架，也可能是睡下的支架，但它都能讓我感覺到依靠的暖意。

為了取暖，我把這份訃告的胚胎焚燒。

大房子，擺布著讀書。而我在房子里隔了一小塊地盤擺著自己的藏書和一些古董，古董里有一盞銅油燈。

伸手點燈，可打火鐮上往外流水。

情急的我把房子一片瓦、一根桁椽、一塊磚地拆下來堵水。大房子拆沒了火鐮上的水還在流，我的藏書和古董被水沖刷成了鵝卵石，當(dāng)然那盞銅燈也成了鵝卵石。

其實火鐮上的流水是火山的熔巖。

想起23個月前一個母親的悲聲就像刀刃往我的心上扎。這把刀刃和老山前線的子彈一樣，終生會懸在我的靈魂里。

我參加過兩次對生命集體的悼念。1986年11月我從陣地上下來和參加“老山前線軍民共建詩會”的詩人們一起憑吊麻栗坡烈士陵園的959名戰(zhàn)友，當(dāng)我舉起手向他們行軍禮的時候，心里在想：“也許過不了多久我就和你們一樣接受別人的軍禮了”。2009年5月8日參加“詩祭‘5·12’‘北川’活動”，對北川中學(xué)在地震中遇難的上千名師生悼念。那天下著很密的小雨，手持三支黃色的野菊花，隔著鐵欄柵向廢墟望去，在肅穆中我明顯地感知到倒塌的教室里有生命的存在，而不知是誰用七頁磚圍起了祭臺，點燃蠟燭、上香、吊表。這時候，一個母親哭孩子的悲聲讓世界中一切都消失了。

頓悟者永遠(yuǎn)不會出現(xiàn)。

在我的思維慣性里還是春天，可是手機播報：立夏。

立夏日，我想起幾天前送亡者，哀曲是混響聲——悲調(diào)中雜聲四起，我問陵園里安睡的眾生們，你們討厭這樣的聲音嗎？當(dāng)然沒有回答。

我鞠躬，是生者替亡者進(jìn)入土地而感謝土地的接納。

這時，我在想，何日不再有進(jìn)入土地者，包括亡者、生者，以及混泥土、鋼材和撕開的大口子，譬如隧道、礦井等。當(dāng)然我這是在妄想，可萬物的磁場和引力在進(jìn)入土地者的改變下，總會呻吟和抖動。

火焰過后唯有灰燼留在世界上。

相信燈，我對隔岸觀篝火的旅人說。我說，掌燈人往往把自己當(dāng)做油脂添給燈，而點燃篝火的神祗，或者取暖的凡俗，在需要的儀式和過程結(jié)束后即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