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同行眼里,他是成功的科學家:57歲就登上令人羨慕的諾貝爾化學獎頒獎臺;在太太眼里,他是超級棒的丈夫:在她工作特別忙的那幾年,他幾乎承擔了全部家務,但從不抱怨;在一對兒女眼里,他是最好的爸爸:小時候為了陪他倆玩,他甚至推掉了一些學術會議。2012年諾貝爾化學獎得主布萊恩·科比爾卡,這位近乎完美的“三好男人”,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
2013年1月13日,環球人物雜志記者在清華大學見到了他和其華裔太太田東山。作為該校的客座教授,今后他每年將在這里工作3個月。
藍色休閑西服,青色牛仔褲,不離身的黑色背包;說話低聲細語,回答問題時甚至緊張、臉紅——這樣的外表、舉止,很難讓人把他與諾獎聯系在一起。
強烈的興趣使他
1981年獲得耶魯大學醫學博士學位后,科比爾卡在圣路易斯華盛頓大學醫學院巴恩斯醫院當了一名內科醫生。他工作認真,對每一位病人都非常好。用藥過程中,他發現許多藥物的靶標都是GPCR(G—protein coupled receptors,即 G蛋白偶聯受體)。GPCR有800多個家族成員,是人類基因組編碼中最大類別的膜蛋白家族,它幾乎與人體生理代謝的各個方面都密切關聯,與糖尿病、心臟病、腫瘤、免疫和感染性疾病、神經與精神疾病等有著直接的關系。
“能不能通過對GPCR的深入研究,幫助研發讓病人更快康復的藥物?”1984年,強烈的興趣使他放棄了可觀的收入和穩定的前途,棄醫從研,開始了GPCR研究。
研究中遇到的最大問題是經費。美國的霍華德·休斯醫學研究所(HHMI)以樂于支持長時期的高風險研究而著稱,科比爾卡從1987年開始就得到它持續的經費資助。然而,到2003年,HHMI停掉了資助,使科比爾卡的實驗室一度陷入困境。但他并未因此動搖,繼續堅持自己的研究。
4年后,正當他的研究就要出結果的關鍵時刻,他又一次面臨類似的遭遇。資助方發出警告:不能再花一分錢了!這次多虧斯坦福大學和系里出面,由Mathers基金會和Lundbeck公司提供了無條件的資助,才避免了功虧一簣。
說到這里,一旁的田東山笑著插話:“有人說,科比爾卡自己掏腰包堅持做實驗。這不是真的,他的收入是用來維持家用的?!?/p>
在龐大的GPCR家族中,Beta2腎上腺素受體被稱為“最標準的模式受體”。當人遇到危險或緊張時,位于細胞膜上的它能迅速接收人體發出的信號——腎上腺素,然后細胞就能快速做出心跳變快、呼吸加速、肌肉收縮等生理反應,以應對來自外部的危險。由于是“最標準的模式受體”,所以對它的研究也極具風險和挑戰。2012年,科比爾卡與羅伯特·萊夫科維茨正是以對Beta2腎上腺素受體的出色研究一起分享了諾貝爾化學獎。
獲得諾獎后,不用再為經費發愁了吧?“沒有這回事。我現在還是為經費發愁,因為我的實驗太昂貴了。”他說,科研經費是按人頭算的,大約每人每年1.5萬美元。但這對GPCR研究來說,遠遠不夠。“去年9月至今我完成了兩份課題申請,目前正在寫第三個?!?/p>
談到成功,科比爾卡說,成功的因素有很多,比如聰明、創造力、敏銳、優秀的學生、與他人合作的能力等。“但最重要的因素可能是堅持,永不放棄的堅持?!?/p>
“另外還有運氣?!彼a充道,就是“在那個時間,那件事情碰巧發生在你身上”。
強烈的興趣使他棄醫從研
1955年,科比爾卡出生在美國明尼蘇達州中部的小城利特爾福爾斯?!靶〕菍γ婢褪菍掗煹拿芪魑鞅群?,冬天可以滑冰,想滑多遠就滑多遠?!蓖甑拿篮没貞洠屗炭〔唤?,“夏天的水流很急,我一個猛子扎下去,感覺在水下游了很久,可浮出水面一看,還在原地?!?/p>
“父母對我要求不高,能上大學就行,沒有什么博士之類的奢望?!闭f起自己的父母,他心懷感激:“我想做什么,他們都很支持,從不強迫我做不喜歡的事。”
科比爾卡的父親經營一家面包店,母親是蛋糕師。他回憶說,父親雇有10個面包師,他對他們都很友善。“更重要的是,他做事特別認真,喜歡親力親為;如果有人請假,他就自己補上去。雖然父親的工作和我相去甚遠,但他認真做事的精神讓我受益無窮。哪怕是很小的事情,我都盡量自己動手?!?/p>
與國內的實驗室動輒二三十人相比,他的實驗室實在是太小了:通常是8到10人,包括他本人和管理實驗室的夫人?!叭颂啵揖筒荒芎芎玫刂笇恳粋€人?!?/p>
清華大學醫學院常務副院長施一公告訴記者:“他幾乎事必躬親,包括做同步輻射實驗數據收集。”同步輻射收集GPCR蛋白晶體X—射線的衍射數據,要求實驗人員不間歇地連續工作,有時長達48小時?!暗浆F在為止,他還堅持和學生一起做?!?/p>
2012年國慶放假的前一天,施一公下班時去了趟科比爾卡在清華大學的實驗室,只見他正半跪在地上,耐心地教新招的學生怎樣使用實驗設備?!澳莻€學生告訴我,為能使他熟練掌握,科比爾卡花了幾乎一個下午。”
為陪孩子玩推掉學術會議
科比爾卡的妻子田東山,是一位身材嬌小、豁達干練的華裔女性。在她眼里,“科比爾卡總是把家庭放在事業的前面。孩子小的時候,為了陪他倆玩,他甚至會推掉一些學術會議。我勸他:你不要太傲慢了。他回答:我沒那么重要,也許那些學術會議并不真的需要我。”
1973年,他考入明尼蘇達大學德魯斯分校,并與她相識?!澳銈z是不是一見鐘情?”記者問道?!安?,不,不是這樣的?!笨票葼柨ㄐ呒t了臉,低著頭趕緊澄清,“我倆第一次見面時,她很不高興。”
原來,田東山比他高一年級。當時好的選修課都被大一的新生搶選了,令她大為光火?!耙淮挝遗鲆娝蛢蓚€同學去上選修課,就毫不客氣地說:好課都被你們這些新生霸占了,簡直豈有此理!”
所謂“不打不相識”,這次不愉快的見面成為他們交往的開始。他們的兒子、女兒分別在1981、1983年出生。獲得諾獎后,曾有人問他:“還有比獲諾獎更讓人高興的事嗎?”“當然,有的?!彼敛华q豫地回答,“比如我兩個孩子的出生?!?/p>
每逢孩子生日,夫婦倆都會給他們做蛋糕:田東山烤蛋糕芯,科比爾卡則給蛋糕做裝飾:恐龍、機器人、小馬駒……女兒3歲生日時,他給她做了一個“電話蛋糕”。“那時候,女兒最喜歡模仿大人打電話,看到‘電話蛋糕’時,她高興極了!”
作為一位科學家,科比爾卡如何平衡工作、丈夫、爸爸三者之間的關系?“我想這是比較好平衡的事?!笨票葼柨ɑ卮鸬煤茌p松,“我當醫生那幾年,工作時間很長,確實有點麻煩。轉做科研后,工作比較有規律,我平衡起來就容易多了?!?/p>
但事實上沒有這么簡單。田東山大學畢業幾年后又繼續上學,學費很貴,一家人經濟上很拮據。當時,科比爾卡剛好得了一筆做研究的獎學金,但考慮到妻子的情況,他說:“我不要這筆獎學金了,還是回去做醫生吧?!逼拮觿t勸他:“你不要犯傻,你熱愛科研,當然要做科研。你有這樣的表示,我們就一定會渡過難關的。”
田東山回憶說,最艱難的時候,是科比爾卡剛到斯坦福大學、建立獨立實驗室的那幾年?!拔以卺t學院工作很忙,孩子在讀小學,他幾乎承擔了所有家務,包括每天接孩子?;叵肫饋?,當時我真的給了他很多壓力,但他從來沒有抱怨過?!?/p>
后來,科比爾卡的研究越來越忙,田東山減少了醫院的工作時間,幫丈夫打理實驗室,成了名副其實的“賢內助”。在她看來,醫生的工作很機械,管理實驗室則使她的生活更豐富,因此并不是什么“犧牲”。“生活中從來沒有‘應該如此’,‘完美’是需要兩個人用心經營、共同創造的。”更為重要的是,夫婦倆共處的時間更長了?!拔覀兊墓ぷ骱蜕钜呀浗Y合在一起了。”田東山說,“外出度假時也會談工作,但我倆并不覺得這是在工作。”
“我現在比年輕時更用功了,孩子們大了,不再花費我太多時間。工作之余我更注意鍛煉,跑步、騎車、游泳。”科比爾卡說。他每晚必看30分鐘到1小時的小說,尤其喜歡有想象力、情節復雜的小說,“越復雜的我越喜歡,它能讓你思考。”
中文名字叫“科弼華”
在清華大學醫學院,師生們更愿意叫他“科弼華”——這是在填報清華大學入職申請時,中國同事幫他起的中文名字,取“科學庇佑中華”之意。
2011年4月,科比爾卡應邀參加清華大學舉辦的學術會議。在那次會上,他認識了施一公,兩人一見如故,大有惺惺相惜之感。2012年2月,經施一公牽線搭橋,他被清華大學聘為客座教授。他列出實驗室的設備清單,自己招收實驗室主管、博士后……同年4月,實驗室正式掛牌。
“受聘清華這個機會,是沒有理由拒絕的?!彼f,“雖然我永遠不想擁有50人的實驗室,但我還是想在研究領域有所拓展。清華是很好的大學,醫學院和生命科學學院有很多優秀的同事,包括膜蛋白結構生物學的同行,我們可以互相學習。”
“‘客座教授’不是掛名?!笨票葼柨ㄕf,自己每年會在清華工作3個月,平時會通過網絡視頻、電子郵件等開展工作?!拔业哪繕耸侵笇Ш妹總€學生,把清華和斯坦福實驗室結合起來,推動在這個領域的共同進步。我知道這有難度,但我會努力做好?!?/p>
科比爾卡這次來清華的目的之一,是面試明年秋季入學的研究生。除了流利的英語,他招學生有兩個“金標準”:有興趣、敢挑戰。
為什么這么強調有興趣、敢挑戰?在科比爾卡看來,做真正重要的工作、把一個領域向前推動,是非常困難的,會碰到很多障礙,如果對自己的研究不感興趣,很難堅持下去?!拔易约合矚g研究、喜歡挑戰,也希望我的學生有挑戰困難的興趣。做科研要有這樣的心理準備:失敗、嘗試,失敗、再嘗試……直至解決問題。”
“我現在有一點擔心?!彼f:“獲諾獎之前比較簡單,只要看學生對我的研究領域是否感興趣;現在有點復雜,我怕他們對諾獎更有興趣?!?/p>
“那您怎樣辨別?”記者問。他笑了:“這個不能說。如果我說出來,他們就知道該怎樣應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