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為中華一雪芹

一邊是喧囂，一邊是荒涼，荒涼之中自有安慰。他是一個癡人，癡人的樂趣不在身外，而在所癡之物本身。

2012年5月31日，95歲的周汝昌逝世。一代“紅學家”、“古典文學研究家”、“詩人”、“書法家”生前留下遺訓：不開追悼會，不設靈堂。

“他最后腦子很清醒，躺在床上，讓我給他讀他自己早年寫的紅樓夢相關研究，對一些地方有了新的體會，和早年不一樣了，還會跟我說，改改……”周汝昌的女兒周倫玲說。老人一輩子癡心于紅學，想必是去另一個世界與紅樓夢中人相會去了。

1918年4月14日，周汝昌降生于距天津城25公里的咸水沽鎮，生于亂世，求學之路頗為坎坷。1939年，周汝昌得知尚未被日本兵侵占的燕京大學招生，遂以英語免試資格投考該校的西語系。1941年，燕京大學被日本人強占，學生被遣散，周汝昌只好回到家中。抗戰勝利之后的1947年，他得以回到燕大西語系繼續學業。

生命中的偶然事件，往往把人引向命定的必然。周汝昌與《紅樓夢》的一生不解之緣，起于1947年他在《天津民國日報》副刊發表的一篇文章。當時還在燕京大學讀書的周汝昌收到了一封來自家兄的信，說他新近看到亞東版《紅樓夢》卷首有胡適的一篇考證文章，其中有敦誠與敦敏皆為曹雪芹生前摯友的新論說，他囑咐周汝昌查證。周汝昌遍查圖書館，終于在敦敏詩集中發現了一首《詠芹詩》，并將這一發現撰文發表。胡適看到了這篇文章，立即回復周汝昌，此后他們書信往來切磋討論《紅樓夢》。當時的周汝昌也不會想到自己于生命的最后一刻仍執著的事情，在那一年已埋下伏筆。

1953年9月，任教于四川大學外語系的周汝昌出版了第一本個人專著《紅樓夢新證》，洋洋灑灑40萬字，將《紅樓夢》研究體系化、專門化，成為紅學史上一部劃時代的著作，也奠定了周汝昌在現代紅學史上的地位。一路走來六十余載，周汝昌出版了涉及紅學研究各個層面的專著六十多部，直到今年的5月23日，還在口述一部新書的大綱，名叫《夢悟紅樓》。“他不是衰老而死，而是累死的，燃燒到了最后一刻，能量沒有了，跟不上了。”女兒說。

有人認為，周汝昌走后，留下一條價值幾十億的紅學產業鏈。從出版、影視、旅游，到各種文化活動、學術會議，以及各級紅學研究和出版機構，都足以說明《紅樓夢》在這個速食年代已然變成紅樓“金夢”。而這一切似乎與新中國的紅學研究第一人周汝昌無關，他一頭扎進夢里，如今仙逝，是走入另一個夢中。

章詒和女士寫道：“我尊敬周先生，但紅學不是他一個人建立的，起碼此前還有王國維，胡適，俞平伯吧。至于紅學產業鏈，我想更與周先生無干系了，都是‘一半學者一半商’搞的，有的就是商人，官員以及演藝圈搞的。”

詩人俞心焦說：“首先，對一個老人的去世，我表示哀悼和尊重。同時我希望紅學界能夠自由開放、健康有序地發展，面對質疑，不是回避，拖延，甚至遮蔽，紅學界不應當成為腐敗的既得利益集團。”

“紅學”后輩劉心武曾去過周汝昌的寓所，看見了滿屋的書，也看見了滿屋的貧寒：“周汝昌做出的各種成就都是在單打獨斗的前提下，他跟研究所合不來，說退出來吧，他們就真讓他退出來了，那他就等于之后完全是靠自己的微薄收入支撐這項龐大的事兒。”

一邊是喧囂，一邊是荒涼，荒涼之中自有安慰。他是一個癡人，癡人的樂趣不在身外，而在所癡之物本身。癡醉到何種程度？陰歷芒種4月26日，是周汝昌自己考證的曹雪芹的生日，每年此時，他都在家里給曹雪芹過這個生日，給排位上香。想必是很多心里話，只能對曹雪芹說，很多疑問，只能親自問問曹雪芹。

去世前一天，躺在床上的周汝昌給兒子口述了一首七言絕句：“九五光陰九五春，榮光煥彩玉靈魂。尋真考證紅樓夢，只為中華一雪芹。”他不是所謂的“紅學家”，不是所謂的“古典文學研究家”，他只愿做中國文學第一天才的曠世知音，這個天才，就是曹雪芹。

此生，只為中華一雪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