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生在上世紀五十年代,西北一個貧寒的小村。村里人世代為農,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年到頭拼了命似地在那片貧瘠的黃土地里刨,仍然把日子刨得山寒水瘦。抱著餓得癟癟的肚子,那些或薄或厚紙質發黃的書,就成了他最好的食糧。
十來歲的孩子,已是家里的勞力。白天是沒有時間來看那些寶貝的,只有等夜里,嚴厲的父親睡熟了,他才能悄悄從床上爬起來,找出事先藏好的書,躲在一豆燈光里如饑似渴地讀。那年月,家里點的是油燈,一大家子,只有主屋里點一盞。太陽一落,天一黑,父親便趕著他們上床。為的是省些煤油。他要半夜起來讀書,只好趁父親出門時偷偷地鉆到他們屋里去倒一些煤油出來,然后再倒點水加進去。那點兒事,他做得神不知鬼不覺。竟然一直那樣堅持著看下去,父親也從來沒有問過。
他是村里第一個走出村子到縣城上中學的孩子。臨行那天,母親擔著他的行李擔子,親自送他到小村口。“娃兒,到了學校,可別再半夜里爬起來讀書了,把眼睛看壞了怎么辦?”母親輕輕地替他撣去衣角的土,眼睛里有隱隱的淚光。他把頭扭向一邊,裝作聽不見。原來,他偷燈油,夜讀書,母親全都知道。
離開家的他,如一條游進大海的小魚,一路游著向海天深處去了:中學,大學,后來又幸運地參了軍,從一名普通飛行員到一名解放軍高級軍官,他的人生路越走越開闊,他回家的時間卻越來越少。彼時,他已住上了部隊給安置的二層師干房,家里樓上樓下,一應的電氣化了。手頭不再窘迫,每年逢年過節,他都會讓妻子給老家人寄去好多東西,漂亮時興的毛衣,各種各樣的地方小吃,捎帶著也寄數目不等的生活費回去。那時,父親已因病去世幾年,家中只有一位老母親,他更不愿意虧待了她。把那些東西寄走,他的心便安寧。閑來無事,甚至會替自己的母親驕傲自豪一番,方圓數十里,哪位母親會如她一樣榮光呢?
母親找人寫給他第一封信,也是此生中唯一的一封信時,他正為工作的事忙得焦頭爛額。那時,他已整整五年沒有回家了。母親的信,很短,只有數行:兒啊,都五年沒回家來了,娘知道你一定是很忙,才如此的。還要點燈熬油地晚上加班么?注意你的眼睛啊。娘知道你從小就愛讀書,娘給你攢了些燈油,等你回來時就帶上。讀完那封信,他笑笑就將它隨手放進了抽屜里,邊放邊在心里給母親回了信:我那可憐可愛的娘喲,現在都啥年代了,還用那玩藝兒?也只是在心里跟母親說了那些,他很快就把那封信忘到九宵云外了。
卻不曾想,那是母親留給他的最后一番叮囑了。半年后,老家發電報來,那里竟連電話還不曾有。電報上說母親出門時不小心摔了一跤,再沒有醒來。接到電報的那刻,他才傻了眼,跌坐在椅子上,半天沒回過神來。在他的印象里,母親還是那個走路風風火火、說話擲地有聲健康壯實的老太太,他以為她還有二十年三十年甚至更多的歲月在等著他,她卻那么猝然地走了。年近不惑的他,眼淚抹了滿臉。
那66瓶燈油,是在收拾母親的小屋時找出來的。在母親的床底下,涮洗得油光锃亮的玻璃瓶子,被碼得整整齊齊,擺了整整三排。在場的人一下子呆住了,竟然無人知道,老人是何時積攢下的那些東西,積攢那么多油,又是何意。他也愣了,片刻,像被什么狠狠地抽了一下,一下子清醒過來,眼淚也在那刻傾盆而下:“娘啊!”
那是母親為他積攢的燈油啊!一輩子沒有走出那個小山村的母親,一輩子不知道電燈為何物的母親,把一個又一個思念兒子的長夜,浸泡在那66瓶燈油里了。
(摘自《常德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