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春艷家在湖北神農架地區,21歲那年,她嫁到同村的莊壯家。第二年,她有了女兒莊雪紅。再過一年,二女兒秋紅也出生了。莊家想要個男孩兒,她只得再生,不想,還是女兒——生在夏天,就取名夏紅了。雙方父母都臥病于床,而莊壯除了一身蠻力,老實巴交,一無所長,這樣,莊家的日子就一天比一天困頓。痛苦的還有,秋紅一生下來,臉色就黑黑的,一查,是心臟病,但病理不明。苦日子過到第9年,一場更大的意外又發生了,莊壯突然車禍身亡……生活的重擔一下子全壓在了伍春艷身上。
為了養家,伍春艷替人照料過偏癱的老人,編過竹席,還在鞭炮廠做了一年插引工,工作一天能賺十來塊錢。誰知,還沒干多長時間,她所在鞭炮廠發生爆炸,她有事早回家躲過一劫,但震耳欲聾的爆炸聲、血肉橫飛的場面,讓她再也不敢去干這活兒了,她想到外出打工……
她這樣想:自己死了也就死了,三個女兒還小,還要上學呢,她們不能沒有媽。
正月十八,伍春艷動身去杭州找事做。
15年與孩子們肉貼肉同睡一床,媽媽眼圈有些紅,莊雪紅的淚也忍不住。要上初三的她比妹妹們懂得更多。不過,她決定不哭出聲來,她怕媽媽的腳邁不出門。她說:“媽,你就放心去賺錢,秋紅、夏紅我都會照顧好。我要管著她們好好讀書……你一直說自己讀書太少了,一生就這樣了,就是想看到我們姐妹三個都成績好好的,上高中上大學。我記在心里,我也會要妹妹們記住。”
雪紅邊說話邊給媽媽整理帶的衣物,最后又問:“媽,還需要帶什么呢?別忘了。”伍春艷想起了什么:“喲,還真忘了,雪紅,你找一本沒用完的作業簿來,我可能要記些收入開支賬、電話號碼之類……”聽媽媽說要作業簿,莊雪紅很快就找出一本來——那是32開的作業本。村小學發的獎品,寫有一個“獎”字,上面還蓋了個章,因為寫過一些作業,本子實際上已只余下幾頁空白紙張……
女兒看到,媽媽接了本子,伸開手掌壓平,然后放進了那件白底藍花的內衣口袋里。
母女4人,終在村口話別。車子到了,媽媽將要上車,莊雪紅忙讓兩個妹妹與媽媽說“再見”,可媽媽怎么也不回轉臉來,那個裝行李的很大的白底紅條的纖維袋始終嚴嚴實實擋在她身后,三姐妹看到的,只有搭在纖維袋上的長發。車子“噗噗”冒出黑煙,馬上要開了,這時,雪紅才看到,媽媽就坐在她們站立的這一側,臉朝外扭著,車窗,竟正好給這張臉做了一個相框……
伍春艷盯著女兒,面無表情。
車窗框,是黑色的。
媽媽去杭州打工后,照看好兩個妹妹的責任落在了莊雪紅身上。她不能讀“寄宿”了。如今上學要翻兩座大山,走十來里山路。清晨,她要看著兩個妹妹走出家門才出門,到了晚上也總要等她們睡了再睡。不過,再累,她也心里舒暢——三姐妹成績都好,經常得獎狀。學校七七八八收的費用也很少拖欠,媽媽能每月按時寄錢回來。時不時,還會給她們三個寄來說是在西湖邊買的衣服,甚至,有一天,她無意中打電話給媽媽說,妹妹想聽MP3,媽媽竟也給寄回來一個……
難熬的,是想媽媽。看村頭苦楝樹上,喜鵲窩圓點兒一樣,孤零零地擱在那兒,她想;看月亮泊在山頭,她想。可是,媽媽忙,回不來。
初三畢業的暑假里,深圳一家鞋廠來山村里招人,很多女孩兒去了,莊雪紅想到家里有三姐妹讀書,自己考上高中也難去讀,自己是大的,應當為媽媽分憂,便想,也去打工吧。她沒有想到,這想法剛告訴媽媽,媽媽就回來了。媽媽不知哪兒來那么大的火氣。放下行李就罵她糊涂,還伸手要打她。她委屈極了,哭,媽媽也哭:“媽沒文化,媽沒人要。媽不能讓你們再和媽一樣……”
媽媽的話莊雪紅沒往深處想。此后,她不再提打工之類的話,當收到神農架中學的錄取通知書后,她進入這所中學的優生班就讀。之后,三妹考入同一所高中,二妹因身體原因,休了一年學,但也沒有中止學業。有了媽媽賺回來的錢,一切還算順風順水,只是,她哪兒會想到,兩年前媽媽離開村莊時,那個嵌著她的黑色“相框”,竟是殘酷的生命讖言。
兩年后的一天,莊雪紅接到姑姑的電話,說她媽媽在浙江出了點兒事,讓她趕緊請假跟自己一起趕往杭州。
到了杭州,她才知道,媽媽哪兒是只出了一點兒事啊,媽媽人都沒了。此前一天的凌晨,媽媽在杭州一建筑工地旁的租住棚里,闖進來兩個一身酒氣的人,面露兇相,動手就搶媽媽的錢。媽媽急了,用手緊緊護住衣服口袋,見她死不放手,兩人隨手抽出攜帶在身的水果刀狠狠地向媽媽的腹部刺去。最后,媽媽中刀身亡,歹徒搶走了媽媽身上僅有的130元錢和一部價值不過200元的手機……
這是一種怎樣的血腥與殘忍?生活怎會如此黑暗與殘酷?9年前的秋天,爸爸深夜在廣州火車站附近遭遇車禍而亡。肇事車逃逸,大雨又沖刷走了所有的痕跡,案子10年不破。如今,媽媽怎么也死在這深夜的鬧市?
次日上午,在警方帶領下,莊雪紅到租住屋清理媽媽的遺物。枕邊,她看到了媽媽平時最愛穿的那件白底藍花內褂。這年春節,媽媽回家穿的就是它。莊雪紅眼里含淚,想去拿這件衣服看看。手一觸及,她卻看到,就在這件內褂的口袋里,竟有一個小本子。是三年前出門時自己找給媽媽的作業簿。血,已經凝結,如發型膠,濺散在本上、濺散在一些零零散散的數字上:20元(熟客)、30元(民工)、80元(老頭兒)……血是媽媽的,字是媽媽的,可是,這是媽媽記的賬嗎?媽媽記的又是什么賬呀?她想不清楚,木然地環顧簡陋的租住棚,她隱隱聞到,窄狹的空間里還留有煙味兒、酒氣,而床頭,竟赫然丟棄著一些安全套的外包裝。莊雪紅的心被活活撕裂開來,16歲的姑娘,突然明白媽媽記錄的是什么了!原來,這就是媽媽的工作;原來,三姐妹的書費、學費、MP3費、二妹的醫療費……一切的一切,都來源于這一樁樁原始的交易……
真相如此殘酷,讓莊雪紅痛苦、絕望。
雪紅記起來,媽媽暑期回家,她無意中看到媽媽的大腿兩側,布滿了傷痕。一道道的,像手掐的,圓圓的黑點又像煙頭燙的。當時,她想問不敢問,現在,她在這作業本上找到了答案。叫一聲“媽媽”,女兒的淚水再也無法控制地奔涌而出。
三天之后,捧著媽媽的骨灰,莊雪紅回到家……她告訴自己,必須堅強。
與姑姑及所有親友說好,向兩個妹妹隱藏真相。在殘陽如血的黃昏,莊雪紅抱起“媽媽”,輕放在爸爸的左側,爸爸在這里待了9年,不知他會不會生氣媽媽的早到。
真沒有人再提及伍春艷的死。人們知道,這可憐的三姐妹有多難,雪紅在逼自己完成與她年齡不相符的事情,學習、迎接未來的高考;做三餐及家務事、給參加中考的夏紅做輔導;領著心臟本來就有問題的秋紅去醫院復查、化驗。
6月,秋紅的心臟病再次發作。雪紅求姑姑東挪西借,送她到一家醫院醫治。病理仍查不清,醫生還是只能開些保命的藥。看著鏡中不吃藥就一臉烏青的丑女孩兒,秋紅絕望了。這一天,吊著點滴還是心悸不已時,她突然自拔針頭,跑回家,對姐姐大哭大叫:“什么鬼病?什么鬼家?爸沒了,媽兩年不回家,電話幾個月就沒打通過,我病得這么厲害,她都不回來看看……我還讀什么鬼書,考上高中又如何,考上大學了,我這病也通不過體檢!反正死路一條,不如一死,一了百了!”二姐秋紅一鬧,夏紅情緒也惡化了——她正為中考沒考好而痛苦著呢,兩姐妹緊抱著號啕大哭起來……
莊雪紅三思后,做了個重要決定。
這個夜晚,神農架地區雨如瓢潑。晚飯過后,莊雪紅拿來媽媽的“賬簿”。翻到“20元(熟客)……80元(老頭兒)”那一頁,擺在兩位妹妹面前。秋紅與夏紅怔住了,疑惑地問:“姐,這寫的什么呀?”雪紅哽咽道:“這是什么?秋紅,夏紅,你們聽著,這些數字告訴我們,我們讀書的錢從哪來的,MP3是什么換的……它還告訴我們,這是交易,是‘無恥’與‘下賤’……媽媽是失足女,她將半老徐娘之軀委為人食,是媽媽的死……”“媽媽死了?”兩雙眼睛瞪大了!“是的,媽媽死了!你們睜大眼睛,看看閃電下那山坡,暴雨正擊打著媽媽!媽媽死了,她死于對她三個女兒的希望,這希望就是——二妹的病要治好,要健康;我們三個要上大學;我們要過與媽媽不一樣的人生……”
大雨滂沱的夜晚,閃電光下,三個孩子牙齒打顫、抖成一團。她們對著眼前的“作業簿”、對著蒼天發誓:“媽媽,我們要么讓您安息,要么,一個個讓這雷給劈死……”
9月,雪紅進入迎戰高考的最后一學年。三姐妹的學費加起來在3000元以上。莊雪紅告訴妹妹,我們有雙手,我們可以去賺學費。于是,在這年暑假里,莊雪紅帶著妹妹去鞭炮廠,賺以毛計的錢,或者,進神農架大山采起了山貨……
假期結束,三姐妹一起賺了2700元錢。
新學期開學,莊雪紅拿著這些錢,先帶秋紅報了到。然后,將余下的錢又全給了夏紅的學校。至于自己,她找學校說明,以欠條換書讀。姐姐的“護犢”心,感化了鄰里,也感動了學校,純樸的鄉鄰憐惜三姐妹的自強不息,伸出了援手,神農架中學也減免了莊雪紅的大部分學費。
高考時,莊雪紅考了638分,高出重點大學線60分。毫不猶豫,她填報了一所知名高校的臨床醫學專業。填報志愿的理由只有一個,妹妹是先天性心臟病病人,多年以來,病因還沒破解。
然而,拿到錄取通知書的喜悅還沒散去,回頭一看,莊雪紅卻發現,自己面臨的其實是一個更大的難題:自己還欠學校一年的學費呢!去上大學,怎能放心秋紅?但是,又怎能放棄學業呢,自己曾發誓讓母親安息的呀!
姐姐心中的苦與難,妹妹是看在眼里的——次日一早,一覺醒來,雪紅習慣性地去搖醒妹妹,伸手之處,空的,再一看,枕邊是一套初中課本和一張紙條。秋紅在上面寫了一段話:“姐,我好幾個晚上沒睡,我想通了,我這書不讀了,因為,你考上這么好的大學,你不能不去,夏紅是我妹妹,我當二姐的要先保證她不輟學,我的未來難說,我打工去,供你們學——這是最好的選擇……”
眼眶一濕,莊雪紅從床上跳起,直奔村口。
還好,苦楝樹下,白底紅條的纖維袋旁邊,妹妹站在那里。
雪紅飛奔過去抱住妹妹:“你不能走,你對媽發過誓的,你也要上大學。你不能走……”雪紅奪過媽媽曾提過的白底紅條纖維袋,拽著妹妹回家。
待再回家,夏紅做好飯菜。桌上,擺有三套碗筷。夏紅呆呆地坐在桌前等姐姐們回來,看見兩個姐姐一起回來了,她先哭了。
莊家三姐妹的困境,引起了社會各界關注。一時間,捐款總額高達8萬元。
有了這筆錢,莊雪紅順利進入大學就讀。秋紅與夏紅的學費也不再發愁了。新學期開始后,莊雪紅一頭扎入求知的海洋中。她將在校時間分為兩份——一份聽醫學基礎課,一份交給圖書館,在數以萬冊計的醫學專著里,尋找“真經”、修煉成她所要的“法術”。此外,她爭取每個月回一次神農架。學校離神農架少說也要7個小時的車程。不過,再遠再累,她也要讓妹妹們感受到,沒有了媽媽,姐姐就是媽媽……
三妹莊夏紅先參加高考,進入一所重點大學就讀。莊秋紅也以優秀高二學生的身份,目光投向重點大學校園。這兩年,秋紅也沒有發過病。
進入大三后,雪紅在完成學業的同時,每周一到周五午飯時間到學校食堂打工,幫忙打飯菜,以換取午餐免費另加五六元錢“工資”。周六與周日,則去一家養雞場當臨時服務員。晚上,輪流給兩個孩子做家教,連軸轉辛勞無比,她還記得有一家住在高檔小區的人家,因對方開出的家教工資很高,管不了路遠不便,坐公交車趕過去“試教”,進得別墅來,女主人正抱著寵物狗玩兒,“阿姨”還沒叫出口,對方聳聳鼻子:“你是學生?不會吧,身上怎么會有雞婆的臊氣味兒?你是哪家飼養場來的吧?”雞婆?一時間,她只覺萬箭穿心,羞辱無比,逃也似的離開了……
不過,此時,類似的傷痛已無足輕重。畢竟,她目睹過至親的死亡。她體驗過生活的冰火兩極,她告訴自己,更多的,要記住這個社會的善。
悲情玫瑰次第開。莊秋紅高中畢業考出不錯的成績,被錄入一所名牌大學。莊雪紅大學的最后一學期,在一本外文資料中發現,妹妹得的是心臟病中一個罕見的特例,叫“SERCA2A基因心臟病”,由基因變異引起。這種病表面看來,只是發病時臉色烏青,服用一些常用的藥物就可平復,但青春期過后三五年,病情會突然加劇,并引發猝死,唯一的辦法是施行手術,切斷其中一根錯搭的心血管。看到“猝死”一詞,她倒吸了一口冷氣……緊接著,她四處籌借妹妹的醫療費。在好心人的幫助下,雪紅來到上海,進入一家知名大醫院實習。此時,她的身后,帶有跟她一起在一個枕頭上睡了十來年的妹妹秋紅……
不久后的一天,莊秋紅開始手術,術后效果比預想的還要好。而且,醫院免除了手術費用。
三月的空氣,有了融融暖意。父母的墳地,已少了荒蕪與凄涼。雪紅告訴父母,那三個嫌犯均已落網。“他們也是窮人啊,媽媽,我們不要再說恨……”之后,雪紅燒了那本“賬簿”,讓所有的“淫亂”、苦痛、丑惡與血腥,全化為一縷輕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