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刊的連載發到一半的時候,嫣紅去法國自由行的簽證終于下來了。
臨別那天下著雨,開車去機場的路上,她交給我三期稿件:“后面還有9期,等我寫好了再在MSN上發給你。”
“要是你玩得忘情,忘了寫稿怎么辦?”
“要是真有一天我忘了寫,就拜托你替我續一下。多年的朋友了,我信得過你。只是,千萬別亂死人,記得金庸也這么跟倪匡說過……”
嫣紅走后,她的連載越來越火暴。作為獎勵,社里竟給了我這個責任編輯史無前例的特權,只要交了稿就不用上班了。
三個月很快過去了,連載發到最后一期的時候,嫣紅在MSN上給我留言,說她馬上就回來了,約我后天晚上10點鐘在“四度空間”咖啡館為她接風。
多年同事,我們早就是形影不離的朋友了,這么久不見,還真是很想念她,但一想到另外一件事,我卻又有些猶豫了——她不在的日子,她的男朋友小新已經另結了新歡。
兩天前,在超市的女性用品區,我無意中看到小新正陪著一個女孩兒在旁邊挑選衛生巾。一個男人肯陪著另一個不是女朋友的女孩子去買衛生巾,那他們之間的關系也一定不是普通的親密了。
心里存著這樣的猶豫,與嫣紅的見面我一直拖到最后一分鐘才出了門。
“四度空間”是設在商場地下一層的一間小咖啡館,客人一向都不多,以前,貪圖清靜的我們倆常常蹺班,躲在這里聊天,時間久了,連服務生都記住了我和她。
一進了門,即有人迎上來熱情地向我問好,我淡淡地點了點頭問道:“嫣小姐來了嗎?”
“嫣小姐?哦,好久都沒見到她了……”
不等服務生嘮叨完畢,我已經看到了嫣紅,她早就在老位置上等著我了。她瘦小的身子正陷在大大的沙發里,似乎很疲憊的樣子,見到我走過去也只是懶懶地抬了一下眼皮,算是打過了招呼,并不似以往的熱情。
我一邊在她對面坐下,一邊對跟在身邊的服務生說:“來兩杯摩卡。”
“兩杯嗎?”服務生向我確認道。
我不耐煩地點點頭,對著嫣紅報怨:“才幾天沒來,這里的服務怎么變得這么差?不知道其他咖啡館的服務怎么樣?”
三個月沒見,嫣紅變得有點陌生了,以往活色生香到聒噪的她,今天卻格外沉默。咖啡送來后,我推過一杯給她,她也只是欠身嗅了嗅,卻并沒有喝。這讓我大為驚異:“你戒咖啡了嗎?要不,給你換一杯別的?”
嫣紅搖搖頭,不知道她是說沒戒咖啡呢,還是說不需要換別的,我想問明白時,卻看到她已經淚光盈盈——難道她已經知道了小新移情別戀的事情?
我張了張嘴想安慰她幾句,卻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好隨著她一起沉默。
打破沉默的是我的手機鈴聲,是媽媽催我早點回家。掛了電話一抬頭,嫣紅已經不見了,她面前的咖啡杯還是滿的,仿佛今夜她從來就不曾在我面前出現過,只是杯沿上新印上的一枚艷紅的唇印提醒我,她剛剛還在這里。
看來失戀對她的打擊真的很嚴重,要不然她不會連一句再見也不說,就這么悄然地離開。
回到家時,媽媽正在客廳里焦急地等著我,我一進門,她就嗔怪我:“病才剛剛好些,就深更半夜地往外跑,讓人操不完的心!”
我一時有些不解:“病?媽,你是說我病了嗎?”
媽媽搖搖頭,嘆了口氣,一邊把我往臥室里推,一邊叮囑我:“你最近寫東西著了魔,整夜整夜地不睡覺,再這么下去,身體非垮了不可。今晚就早點睡吧,別再三更半夜打電腦,讓我替你著急上火了。”
媽媽可能是患上更年期綜合征了,最近總是疑神疑鬼亂給我扣帽子,說話也前言不搭后語的。我最近都是早早就睡了的,也沒有在半夜寫過東西,不知道她怎么會有這么奇怪的想法,看來不是我病了,而是她病了,再這么下去真得帶她去看看醫生了。
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就想給嫣紅打個電話,她那么失魂落魄的,也不知道現在回到家了沒有。可是她的手機卻打不通,聽筒里反復傳來空號的提示音。可能三個多月沒用電話,欠費了吧,我只好打固定電話試試。
電話接通了,是小新睡得迷迷糊糊的聲音:“哪位?”
“麻煩問一下,嫣紅回家了嗎?”
話筒里沉寂了一小會兒,小新突然極其粗暴地罵了我一句:“你有病啊!”然后就掛斷了電話。
男人一變了心,難道連性情也會變得這么不可理喻嗎?嫣紅攤上這樣一個混蛋男朋友,真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可是作為她最好的朋友,在這樣的時刻,我怎么還能安穩地睡在床上呢?不行,我得起床出去找找她。
可是媽媽卻把我堵在客廳里,她不讓我出門。
媽媽告訴我說,嫣紅已經死了。她拿出三個月前的一份周刊,指著附在嫣紅的小說連載后面的一則訃告給我看。
媽媽說,我開車送嫣紅去機場的路上,因為下雨路滑出了車禍,嫣紅當場就死了。我雖沒有外傷,卻因為腦震蕩而昏迷了一天一夜。醒來后即出了院,在家休養。
身體雖沒有傷,但關于車禍的事情我卻一點也不記得了。醫生說那是因為過度悲傷而造成的選擇性失憶現象。為了能讓我早點恢復正常,單位領導就特意安排我在家編稿,而不用出勤。
“可是,今天晚上我才和她在咖啡館見了面啊!”我哭喊著質問媽媽。
“今天是陰歷七月十四,也是嫣紅死后第100天,也許她是特地向你來告別的吧。”
我還是不信:“可是,她每個星期都會把新寫的稿子在MSN上傳給我的啊,難道這都是假的嗎?”
媽媽也哭了:“你經常在半夜起床寫東西,我說過你好幾回了,你都不聽,還犟嘴說沒有在半夜起過床。她后邊的稿子可能都是你半夜起床寫的,你不會連這也不知道吧?”
我的MSN密碼是嫣紅的生日,嫣紅的MSN密碼是我的生日,多年來一直都沒有變過。
打開電腦,登錄嫣紅的MSN,我查找三個月以來的所有信息,可是除了小說稿,并沒有其他任何內容。我記得我們是聊過天的,卻找不到任何聊天的文字。再查她登錄的IP地址,竟然發現和我的MSN登錄IP地址是相同的。原來,這么久以來,用她的MSN和我對話的人竟然是我自己。
但是不知道為什么,最后一次登錄,約我在咖啡館見面的那封信的IP地址卻是我不認識的。難道真的是嫣紅的鬼魂回來了,難道這世上竟真的有鬼?
怪不得在咖啡館里,服務生在我要兩杯咖啡的時候會覺得奇怪;怪不得當我把一杯咖啡推向對面的座位時,那個服務生會一臉驚愕;怪不得只接了一個電話的瞬間,嫣紅連個招呼也沒打就消失不見了……原來,除了我,并沒有人看到對面座位上的嫣紅;原來,在咖啡館里,所有人看到的只是我一個人的自言自語。
次日,母親陪了我去安靈苑給嫣紅送花時,我再次見到了小新。
陪在小新身邊的是兩個女孩子,一個是我在超市見過的那個買衛生巾的女孩子,還有一個卻是已經在三個多月前的那場車禍中死了的嫣紅。
我大驚失色,差點暈倒:“嫣,嫣紅,你不是死了嗎?”
小新扶住我,向我解釋道:“她不是嫣紅,她是嫣紅的妹妹嫣眉。”
等我安靜下來后,小新告訴我說,他一直覺得嫣紅的死有點蹊蹺,很像一場預謀好的謀殺案,特別是我的突然失憶更讓他覺得一切都像是我導演的一場戲,所以他一直在暗暗地監視我,希望能找到我故意制造車禍殺死嫣紅的證據。為了打消我的戒心,他還故意找了“四度空間”咖啡館的一個女服務生假裝自己的女朋友,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扮親密,讓我以為他早已經忘了嫣紅,另結了新歡。MSN上約了我在咖啡館見面的那封短信,也是他發給我的,而在咖啡館里和我見面的并不是嫣紅的鬼魂,而是嫣紅同胞胎的妹妹嫣眉。為了足夠逼真,他還導演了服務生只能看見我,卻看不見和我對面而坐的人的細節。
小新說,那天是嫣紅死后的百天紀念,正好是七月十四鬼節,如果我只是假裝失憶,隱瞞殺死嫣紅的真相,那一定會大驚失色,卸下偽裝露出真面目的。
“但是……”小新說,“我一直在暗中觀察著你,終于確定你是真的失憶了,終于確定,那場車禍真的只是一場意外,你能活下來,只是幸運而已。因為沒有一個人能在自己殺死的人的鬼魂面前保持鎮定。”
嫣紅很小的時候,父母就離婚了,她跟了父親,而同胞胎的妹妹跟著母親去了異地。這件事情一直是她心底的一道傷,從不跟別人提起,只在一次生日酒會時喝多了,才對我無意中說起過。所以在那天走進咖啡館之前我就猜到,等著我的只能是她的妹妹嫣眉。
落座之后,我即發現對面的人果然不是嫣紅,盡管她與嫣紅的容貌一模一樣,但她的耳朵上卻有一個小小的耳洞,而真的嫣紅從來沒有打過耳洞。
其實,我從來就沒有失憶過,我記得所有的事情。
一年前,嫣紅從我的身邊奪走了小新。5個月前,周刊要開長篇連載專欄時,我剛剛完成的長篇小說卻因為電腦中毒不翼而飛了,而在此前的一天,嫣紅才剛剛用過我的電腦。如果說小新對我情感的背叛只是一次偶然,那么當嫣紅用過我的電腦后,我的小說就不見了,這件事情就不能也是一個偶然就能解釋的了,因為那時她的長篇剛剛寫了開頭的三分之一,而有能力與我競爭連載的也只有她。但是,沒有證據,即使立刻與她翻臉,我也無法挽回所有的損失。
當她自由行的簽證下來后,在臨出發的那一刻,我在街頭捏著鼻子,冒充醫生,用公用電話打給小新,說他的父親車禍進了醫院,將本來要去機場送別嫣紅的小新騙去了醫院,然后,自己開車送嫣紅去機場。
在路上,當車速達到120公里的時候,我突然向嫣紅發問:“你為什么要刪掉我的稿子?”
嫣紅見我突然翻臉,也就實話實說:“因為我想在你之前先發連載。”
“那么,你在我之前也先去死吧!”然后,我就把車徑直向路邊的一個電線桿撞了上去。嫣紅坐車時,從不系安全帶,正是這個小小的不良習慣要了她的命。
車禍發生的瞬間,我也暈了過去,不過在被事故車送往醫院的途中,我就已經清醒了。那一天一夜的昏迷,還有后來的選擇性失憶,都只是一場戲,甚至連母親也不知道,那一場車禍發生的原因僅僅只是一次有預謀的報復。
整個設計最大的破綻就是那個騙小新去醫院的電話,所以他一直懷疑騙他的人就是我,接著從我出院的那一天起,他就開始監視我。為了打消他的懷疑,我一直假裝失憶,假裝在渾然不覺之中替嫣紅續寫著她沒有完成的長篇,假裝我與嫣紅一直都是最好最好的朋友,甚至假裝自己沒有認出在超市里和他在一起的那個女孩子就是四度空間咖啡館里的一個服務員……直到在墓地里遇上嫣眉時,再次假裝自己遇上的是已經死去的嫣紅的鬼魂。
我以為可以一直這樣假裝下去,但當我走出安靈苑時,等在大門口的卻是一輛警車。
車禍發生前,警覺的嫣紅早已經偷偷按下了手機上的錄音鍵,我和她的對話全被錄了下來。撞車的剎那,手機飛出車外,落入了路邊的草叢中。直到昨天,也就是陰歷七月十四的下午,手機才被一個路人拾到,并順手交給了一個正在巡邏的民警。
當手機上的錄音與機主的死亡聯系到一起時,我所有的假裝即被揭穿。
我本以為這世上的鬼故事都只是騙人的鬼話,卻沒有想到,有些鬼故事其實是真的。就像七月十四,在嫣紅死后的第一百天,我被一只手機終結了剩余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