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軍訓結束后,我也沒有穿過裙子,只套著件很不惹眼的舊短袖,下面配條牛仔褲。這樣的打扮,讓我變得樸素,甚至有些寒酸。走進學校里,果然沒有什麼人會注意到我。
在班里作自我介紹時,我鎮定自若地說:“我叫寧安,我的父母是下崗工人,但是我不認為這樣就低人一等。今后我會努力學習,和大家成為朋友。”我為自己塑造了一個家境不好但自強不息的女孩形象。當穿著那件衣領和袖口都磨開線的舊襯衫在球場上打羽毛球的時候,我感受到了那些從身邊經過的家境富裕的女生們眼中閃出的輕蔑。
九月的陽光照在我的舊衣服上,云朵像是精致的慕斯,飄著淡淡的香甜。我看見易林抱著新書走過,便大方地走上去對他說:“嗨,我幫你吧!我和你一塊回教室。”
“不用了,不重。”易林對我微笑。“班長就是班長,這麼認真負責啊。”我分了一半課本,和他一起走上樓梯。我跟在他后面,他淺藍色格子襯衣上一塊縫補過的痕跡被我看得清清楚楚。
我的同桌叫陳靜。我想她選擇和我同桌也許正是因為我們家境相似。她不漂亮,但是很善良,又有點自卑。她和我從泛泛之交成為心心相印的朋友,也是通過一件事情的催化。
在開學后的第六天,陳靜幫老師發課本,一不留神把李研放在桌子上沒合蓋的墨水打翻。李研跳起來,天藍色的裙角上黑乎乎的一片墨跡,像是一團烏云。空氣中硝煙彌漫,李研大罵道:“陳靜你沒長眼睛嗎?那麼大的墨水瓶你居然看不見?你是不是故意的?”
陳靜緊咬嘴唇,低頭一言不發。李研的姑父是學校的領導,平日里的跋扈已經表露無遺。我看不過去,不客氣地對她說:“不就是一條裙子嗎?人家又不是故意的,你干嗎揪住不放?”
“又不是潑在你裙子上,你說得輕巧!我不管,反正我要她賠我!”李研說這話時陳靜的頭垂得更低了。前天她還對我說,她媽媽的哮喘病又犯了,如果嚴重的話就要請假回去陪護。
易林也站起來說:“要不你讓陳靜幫你洗一下,看看能不能洗掉。”他的表情那麼溫和,卻讓人感覺到力量。很多同學也隨之附和說,不如算啦,大家都在一個班,何必搞得這麼僵呢?
可李研仍不依不饒地要求陳靜賠償。最后易林說:“你把衣服給我,我負責去掉墨水印,要是去不掉的話再讓陳靜賠你,好不好?”
“你是神嗎?碳素墨水耶!”李研趾高氣揚地說。我忍不住說:“李研,明天放學后你跟我回家,我家里有更好的裙子賠給你!”李研鄙視地看著我,說:“好啊!走著瞧!”大家各自散去,陳靜趴在座位上哭。我很感激易林幫我們解圍,因為他站在了我們這邊。
2
第二天放學,李研一臉鄙夷地跟我走出了校門。她肯定在想:看你一個寒酸的女生能賠給我什麼樣的裙子。她問:“你家遠嗎?”“很遠,在澗河邊上。”她顯然有些發愣:“我們走路過去嗎?”
我笑了笑,說:“跟著我就好。”我向學校邊的胡同里走,因為在胡同的拐角,停著一輛嶄新的奧迪A6。在李研準備繞開的時候,我笑著對她說:“別走啦,上車吧!”
別說是李研,班里的其他同學都不會想到,每天穿著舊衣服的寧安住在澗河邊。那是這座城市最高檔的住宅區,歐式的別墅,豪華的轎車,說英語的菲傭……這才是我真正的生活,就連父親也覺得意外,一向嬌貴的女兒為什麼會堅持不露富呢。
李研戰戰兢兢地走進用花崗石拼成的一樓客廳。多寶閣里陳列著青花瓷,墻上鑲嵌著浮雕,一路鋪著手工刺繡的地毯……這座古典華麗的別墅,就是我居住的地方。她隨我登上梨木旋轉樓梯,推開門,臥室的布置讓她忍不住低聲驚呼。
我不理會她的少見多怪,也不管她盯著我公主床上全套的SD娃娃發傻,只是推開一扇衣櫥的門,那里面掛滿了各式各樣的裙子。我說:“你隨便挑吧。”
李研小心翼翼地拿走一條江南布衣的刺繡裙子。興奮、惶恐、疑惑,統統堆積在她臉上。下樓時,李研忍不住問我:“原來你就是市里最大的礦商寧勝東的女兒,可是你為什麼要裝成窮人呢?”
我沒有回答,只是對她說:“我希望,你拿了我的裙子,以后就不要和陳靜過不去了。另外,我家的事情,你也不能說出去。”
她握緊裝裙子的袋子,似乎害怕我反悔一樣,說:“好的,我不會說的。”
3
在李研去我家的第二天,易林把那條被染臟的裙子還給了她。李研壓根都沒有拿出那條裙子,她穿著刺繡裙子,有些揶揄地撫摸著裙裾上流動的曲線,對易林說:“算啦,那條裙子我不要了。”然而,我想要那條裙子,就算它已經被墨水弄臟無法再穿,我也會小心地把它收進我的衣櫥里。
可是輪不到我來處置。易林把裙子交給了陳靜,說:“我媽忙了一個晚上,你拿出來看看,喜歡的話就留著吧。”
陳靜好奇地把那條裙子拿了出來。之后的三秒鐘,教室里所有看到這條裙子的女生都發出了驚羨的歡呼,包括我,從來沒有見過像這條裙子一樣美麗的衣服。
裙角上被染上墨跡的那塊布被裁掉了,鑲上了一大朵乳白色的花,像極了草原上蔚藍天空中漂浮的白色云彩。我多想對陳靜說,那條裙子你可不可以給我?可是,她像對舉世無雙的珍寶那樣,小心地把裙子裝進了書包。
后來,陳靜經常穿著那條裙子來上學。我驚訝于它的魔力,陳靜開朗了許多,變得十分自信,而且也變得漂亮了。
經過裙子事件之后,我和陳靜,還有易林,成了好朋友。那些輕視與不屑的目光再也無法傷害到我們,我們可以穿著毫不起眼的衣服綻放出最耀眼的笑容。
“十一”黃金周,我放棄了和媽媽一起去九寨溝的機會,和他們到附近的風景區玩。其實,這并不算是游玩。我們各自拿著蛇皮口袋走在行人紛亂的甬道上,撿著路邊的飲料瓶。
這是易林的建議,因為陳靜媽媽的哮喘病越來越厲害,要花很多錢治病,她爸爸的小生意也難以維持。
一連七天,我們撿了上千個瓶子,然后用20元錢買來飲料和零食,在教學樓上慶祝。我們滿腔熱血地宣稱定會靠自己擺脫貧窮,豪情萬丈地干杯。陳靜拿著兩張賣廢品換得的百元鈔票,眼淚抑制不住地掉下來。易林的情形也不好,父母都下崗了。秋天的風很涼,操場上飄落著大片的梧桐樹葉。他們的堅強和善良感染了我,而我也付出著自己的辛勤勞動。易林說:“來,為我們的友情干杯!”
4
動畫片《馬達加斯加》在十月末公映,我拿著電影票去找易林。我把兩張電影票裝在左邊的口袋,另一張單獨放在右邊。如果易林不提到陳靜,那麼我就會把那一張票撕掉。如果他提議要陳靜加入,那麼我也可以漂亮收場。
易林面對我的邀請,皺皺眉頭說:“好吧,那我們就和陳靜奢侈一回。她媽媽這些天身體好多了,不過可把她累壞了。”
我右手緊緊攥住右邊口袋的電影票,用力擠出一個微笑:“好的,你要記得來哦!”
四點鐘,我和陳靜等在影院門口。她似乎很開心,依舊穿著易林送給她的裙子,藍天白云,靦腆盛開的葵花和微笑的臉。她從家里帶來了媽媽做的酥糖,一邊等一邊招呼我嘗嘗看,果然很甜。我說:“陳靜你今天很漂亮。”她滿懷憧憬地抬頭仰望天空:“寧安,你知道嗎?只要和易林還有你在一起,我覺得每天都像過節一樣開心。”
如果只有易林和你,是不是更好呢?我心想。然而,我也只是點頭說:“我也一樣的。”
電影很精彩,我們一直在笑,卻因為不同的原因。易林,你是否發現我們總在你左右,寧安在左,陳靜在右?陳靜是等待蛻變的辛德瑞拉,而我是雖然高貴但不可坦白身份的人魚公主。這場童話,真的不好繼續演下去了。
5
深秋的一天,我們去陳靜家。陳靜家所在的老城區,都是鳥籠一樣交疊錯落的灰磚矮房。
易林習以為常地探著身子進去,陳靜媽媽的床頭放著一大堆中藥,卻還劇烈地咳嗽著。我強忍著鼻腔的不適,看著陳靜麻利地煎藥端水。
就在這時,陳靜突然驚慌失措地握著一塊襯布跑出來,手足無措地說:“我媽媽的哮喘病又犯了,她在咳血!”她手中的襯布,赫然沾著血跡。
易林馬上說:“打120吧!”可是這里的道路如此狹窄,救護車根本進不來。何況,陳靜媽媽上周才出院修養,陳靜眼中露出焦急與為難,更多是因為高昂的住院費用。
我看著易林無計可施的樣子和陳靜幾乎要哭出來的表情,心想就算她爸爸趕回來又會有什麼辦法呢?這一刻,我知道我不可以再隱藏什麼。
我鎮定地掏出手機,撥通司機的電話,然后讓易林背著陳靜的媽媽在巷子口等車過來。我不敢去看他們詫異的表情,那樣疑惑與不解會將我刺傷。
在醫院搶救室門口,我對爸爸說了陳靜的家庭情況。他答應幫助陳靜一家,甚至許諾給她爸爸安排工作。爸爸說:“小安啊,你是為了友誼,爸爸當然支持你!”
我握著電話,臉色蒼白,我們三個坐在醫院走廊的長椅上,都不知道要如何打破這份沉默。
“為什麼?”不知過了多久,易林問我,“寧安,為什麼要騙我們?你是大富豪的女兒,裝成窮人來捉弄我們很過癮嗎?”
我沒有回答,只是轉頭對陳靜說:“我不陪你了,阿姨如果還有什麼問題你就跟我說。不管你怎麼看我,我都把你當朋友。”
我也不想這樣,但如果我不這樣偽裝,在一開始就華麗出場,那麼易林,你還會不會和我走近?還會不會要我和你一起撿瓶子,一起分享一盒糖果?還會不會親密無間地在天臺上神采奕奕地看著我說“為我們的友情干杯”?
第二天,我走進教室時,易材埋頭在書本里對我視而不見,我坐在座位上覺得今年的天氣實在反常,冷得出奇。一直到畢業,我都沒有再和易林說過一句話。我們成了兩條平行線,不再有交集。
6
之后發生的事情,我始終沒有對易林提起。有些誤會真的不用去解釋什麼,只要心里面始終保存著那一份回憶,我們微笑的表情就會寫著原諒。
那個夏天我們遇見,故事就淡淡地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