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目前學術界對于初創期的淺絳彩瓷器的認識比起幾年前已大大深入。大量實物證明早期淺絳彩瓷器深受大批官員、士大夫、社會上層知識分子的喜愛,他們相互持贈甚至親自參與其中。筆者認為造成早期淺絳瓷器風行的重要原因是早期淺絳蘊含非常豐厚的文化因子,作者具有很高的文化修養。如早期淺絳瓷器上作者題寫了許多古典詩詞。筆者珍藏光緒八年小蘅創作的轎盆(圖1),題句選自唐人王昌齡《采蓮曲》:“吳姬越艷楚王妃,爭弄蓮舟水濕衣。來時浦口花迎入,采罷江頭月送歸。荷葉羅裙一色裁,芙蓉向臉兩邊開。亂入池中看不見,聞歌始覺有人來。”雖不知作者小蘅為誰,卻因喜歡江南采蓮之意境,置之書齋把玩,吟詠之上的詩句自是一番愉悅享受。有的具有很高文化修養的作者還將這些詩詞名句加以改寫、組合,又翻出一番新的意境。如筆者收藏的一件程友石同治時期創作的四方壺套(圖2),友石將唐代杜甫《客至》詩中“肯與鄰翁相對飲,隔籬呼取盡余杯”句與崔曙的《九日登望仙臺呈劉明府》詩中的“且欲近尋彭澤宰,陶然共醉菊花杯”句組合為“肯與鄰翁相對飲,陶然共醉菊花杯”(圖2—1),這兩句重新組合成流水對后,又翻出一番新的意境,更可貴的是與此器物用途一致。再看背面的題句“常將酒匙開眉鎖,莫把心機織鬢絲”(圖2—2),這兩句出自《增廣賢文》,勸人開懷、大度地看待世界,這與另一面的唐詩組合主旨一致。最令人叫絕的是畫蘭草一面的印章“一笑”(圖2—3)也與這兩處題句的意思妙合無垠,人生在世能幾時,所有恩怨、煩勞一笑了之,喝酒吧!讓我們陶然共醉!
早期淺絳瓷作品中甚至還有古典文學評論的內容,筆者藏一件樵人胡炎的節盒(圖3—1),器物上題寫“神存富貴,始輕黃金;濃盡必枯,淡者屢深”和“如將不盡,與古為新”的句子(圖3—2)。這幾句出自司空圖《二十四詩品》的“纖”、“綺麗”兩篇。晚唐詩人司空圖的《二十四詩品》是探討詩歌創作,特別是詩歌美學風格問題的理論著作。它不僅形象地概括和描繪出各種詩歌風格的特點,而且從創作的角度深入探討了各種藝術風格的形成,對詩歌創作、評論與欣賞等方面有相當大的貢獻。這就使它既為當時的詩壇所重視,也給后來以極大的影響,成為中國文學史上的經典名篇。
可以說同治至光緒早期的淺絳瓷器上充滿了非常豐厚的文化因子,是真正的文人瓷畫,是中國瓷器史上難得的珍品。
從社會審美學的角度來看,傳統社會中美的生產者主要是少數貴族精英或士大夫階層,作為人類精神實踐活動之一的審美活動本身,也在很大程度上局限在這個階層里,不具備大眾性與普及性,因而所傳達的審美不是社會化的審美。在傳統的文化格局中,生產和傳播技術的不發達實際上限制了大范圍的文化傳播,也就在客觀上為審美文化的特權和排斥提供了可能。同時,手工式的藝術生產方式,也限制了產品的數量和品質。德國美學家本雅明發現,傳統的藝術生產方式使得藝術品有種特別的“韻味”,即“久遠的珍品”。由此可見,傳統美學中的美只是少數人欣賞和思辨的對象,美學只是少數人的權力話語,而大多數的人被拋在權力話語的邊緣。傳統社會的審美是理性的、非功利性的,是以啟蒙心智為首要目的的,而作為人類精神實踐活動之一種的審美活動本身,也在很大程度上局限于社會的精英階層。
從上文的這些實物的題贈款中我們不難發現淺絳瓷器在同光之際的社會精英階層中具有廣泛的市場,精英階層已經接受并喜愛淺絳瓷器。而且筆者認為早期淺絳彩瓷具備本雅明所說的傳統的藝術生產方式的特征:1.理性的審美產物;2.其生產具有非功利性的目的;3.手工式的藝術生產方式,限制了產品的數量和確保了產品的品質;4.以啟蒙心智為首要目的。因而,早期淺絳彩瓷中的精品無疑應是中國瓷史上的“久遠的珍品”。
到了光緒后期,淺絳彩瓷出現衰落,筆者認為主要是因為晚清以商人、手工業者為主的市民階層興起,他們的地位提高對于傳統精英階層形成沖擊。誠然,以商人、手工業者為主的市民階層的壯大確實增大了社會對繪畫的需求,尤其是以在沿海城市和江南地區發跡的鹽商和高利貸者為主的收藏階層,給民間繪畫的發展提供了經濟保障;市民階層和新興的收藏家們有崇尚精英階層的意識,但卻拘囿于平民化的審美趣味,所以他們不能達到文人士大夫階層的審美高度。然而他們對繪畫市場卻有很高的需求份額,而這種需求的增大使畫工們的經濟地位大大提高,從而使社會地位也有所提升,在此情況下,表現自我的思想成為他們最直接的精神需求。這一時期的畫工中有的將自己的名字簽在了作品上,這在光緒以前是極其少見的事情,而同治末及光緒早期題贈款多、繪者姓名少的現象在這一時期明顯減少,這也應是傳統淺絳彩瓷衰落的原因之一吧。(責編:雨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