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對演員來說,出戲后再說角色是很難的事兒。往好了說,還是往壞了說?最起碼應該是往真處說。
靳東說他最喜歡榮石(《箭在弦上》)和黃志雄(《溫州一家人》),因為這兩個角色有赤子的真。在我看來,榮石在那樣匪夷所思的劇情里,有種罕見的沉穩;而黃志雄寥寥數筆,卻給觀眾以最濃的孤獨。而沉穩與孤獨,也是靳東本人給我的本真印象。當然,他很豐富,是那種言之有物的豐富。做他的訪問,眼前展開的是對演員認知的全新境界。
他很不同。與他聊天,你會覺得是在一個隱密的象牙塔里攀巖。說起戲劇,他是學術型的專家;聊起人生,他是單向度的深刻者。談興正酣時,他會析事辯理,甚至用詞極其精準,不容偏頗,他會禮貌地糾正你,用溫和的語調,但又全無散淡的、得過且過的意思。
靳東23歲進中戲,27歲畢業,是中央戲劇學院有史以來最老的新生。他上大一時,劉燁已經上大四,年齡比靳東還小。那時,校園里有人戲稱靳東為“師弟哥哥”。
他愛讀魯訊,讀老莊、《金剛經》,所以有時會有一種憂憤和悲憫,但又很節制,以絕不給任何人找麻煩來克己。一度,靳東很寂寞,做為成千上萬的演員之一,在他還未得到認可的時候,他在博客里寫孤獨,在堅持的過程中,學著享受孤獨。同時,他善于思考,大到國家歷史,社會形態,自身情感,他像強迫癥一樣地去思考,他認為問題擱在那兒,不是解決之道。事實也證明,在娛樂圈非你即我的氛圍中,不是通過妥協找一條中間的路可以行得通。所以,要想透了。想透了人才能通透,而通透會讓自己的心胸更開闊。
他平時寫繁體字,讓人以為他泥古不化;但他也玩哈雷、挎子,是個十足的機械控??此苿屿o差異極大的兩件事,其實需要的是一種專注力。他說,車隊每次在五環邊集結,往懷柔密云一口氣跑個二三百公里,馳聘的時候,大腦里不會想其他的事。就像他進了片場,就會把自己專注于人物身上,不容自己出戲一樣。
12月1日,靳東拿到話劇界最高獎項“金獅獎”。在這之前,人們只知他出演的《日出》、《驚天雷》,卻少有人知道他每年要投入四五十萬支持小劇場話劇,而三年一次的“金獅獎”旨在表彰為話劇事業做出貢獻的人,對于他來說,也是實至名歸。
最怕一生沿著一條線
我喜歡水到渠成,輕松的自然的走一條路。你如果告訴我什么事是一定、必須做好的,恰恰相反我就一定做不好。
我在兒立之年后,回過頭來看自己成長的道路,能走上這條路特別偶然。在中戲畢業前夕,我翻出當年記錄的一些東西,有篇十九歲的日記,讓我特別感觸。當時的心境就是自己每天像站在十字路口,不知往哪個方向去走,不是不敢,而是真的不知道。其實在上大學前的五年我做過很多事,開過酒吧、紙廠、飯莊,等等,我那個酒吧的名字叫“燃情歲月”,根據一部電影的名字取的。即使嘗試了這么多,這五年也一度讓我以為是虛度了。
好在,我還是個善于思考總結的人。我知道,我很怕一生沿著一條線走,我應該去嘗試各種不同的活法。就像如果一個角色從頭到尾不變的性格,我也覺得很可怕,會讓我對這份工作失去興趣。
有一天,我在院里蹓跶,碰到一個在濟南電視臺工作的鄰居,他問我最近在干嘛呢,我說沒事啊,他問,你會演戲嗎?
我迎來了人生的第一部戲《母親》,當時已拿了金雞獎的岳紅演女一號,我演男一號。很多年后我問為什么會找我這樣從不知道演戲是什么的人來演,他們說,就是要讓人看了不覺得在演戲,往那一站就是楚楚可憐,讓人覺得心疼,他們要找的人物基調是純凈。在這部戲的拍攝中,我用了不到一星期,把現場技術層面的東西都學會了。我恍然大悟,哦,原來拍戲是這樣的。
隨著拍攝進程的推進,在劇組同事的鼓勵下,我的自信慢慢出來了。這時候就恍惚覺得,對演戲的興趣還成。我在短暫的幾個月里,活在另一個世界,按他人的人生軌跡活了一遍。往深處說,這個職業給我最大的興趣,就是在有限的幾十年里,可以活出超出常人幾十倍的活法。這是我最真實的出發點,也是我對戲劇興趣盎然的根本所在。
進入中戲之后,除了來自學術和專業的訓練,我的價值觀和人生觀產生了一個很大的轉變。我們那一屆很多人,我是拍戲最多的學生,不敢說后無來者,但真的超過了很多前輩。我漸漸發現,對戲劇的感情就像對自己喜歡的物件一樣,了如指掌的過程太好了,它讓你一點點抽絲剝繭,一點點看到自己的內心。
中戲圖書館有全世界最全的戲劇叢書,我自己的借書卡不夠,我常借同學的來用,有一年暑假,我讀了六十多個劇本,現在不記得四年中讀了多少名劇。讀書的過程給我帶來更多的思考,那些戲劇大師,已經不是戲劇家或文學家,他們可以說是一個哲學家,或是有自己鮮明哲學體系的戲劇家,戲劇對人性的思考應該遠遠超過戲劇的范疇。我覺得,一旦學校的氛圍讓學生上了癮,那就不用教學了。
這時候我會想,《秋雨》是我的第一部電影,《母親》是第一部電視劇,演得好或不好,不應該以是不是一個新人的視角來做為衡量方式。戲劇這個載體,它究竟要呈現什么,我更要想清楚。越往后走,我會力所能及地去做一些研究。戲劇講得是專注力,隨著年齡的成長專注力會越來越強,尤其是對于一身相伴的事情,更要方方面面考慮周詳。
力所能及地做出點兒厚度來
《溫州一家人》的黃志雄,40來場戲的一個人物,說起來是在拍《箭在弦上》時制片人侯鴻亮請我來串幾集。說到這兒我有點兒自豪,拍過高滿堂老師兩部戲,《闖關東》也是40多場。記得做客《藝術人生》時,記者讓我聊聊跟薩日娜老師的關系,我說我就是去串戲的。后來高滿堂老師說,我沒費什么筆墨的角色,你給演得這么生動。這讓我覺得,讓人動心的一瞬其實是不容易捕捉的,技巧和經驗對于我來說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且我絲毫不認為這能打動觀眾,我依然用最古老和最笨的辦法來詮釋人物。
比如黃志雄,他從戰場上回來,心靈被戰爭傷害和摧毀,他用酗酒來麻木自己。我演他的時候超級難過。那時我們劇組在歐洲的科西加島,是地中海中間的一座島嶼。生活中的我是滴酒不沾,那幾天我拎著酒瓶子,胡子拉碴、蓬頭垢面的,穿個破軍大衣走哪兒坐哪兒,就是很頹的感覺。我們制片主任說,靳老師,我再給你整條煙兒。其實我喝兩口就暈,但這個人物抽悶煙,酗酒,必須進入一種專注的狀態。有時候我獨自坐在海邊,映入眼簾的是那些滄桑的建筑,本身就有一種傷感,我就很想跳下去。其實這種進入人物的專注,留在畫面里也就一瞬間,而把這一條演完,就像連著抽了一整包煙似的,有點犯惡心,很難過。
昨天我去打球碰到方子哥,他說,靳東啊,你是我偶像。不過,咱能不能不同一個發型出現在兩部戲里?我說沒辦法啊。他說,那你就不能弄個中分嗎?(笑)老爺子很可愛,他最近在追我的這兩部戲,這讓我也挺自豪的。
不過,雖然榮石也是我喜歡的角色,但我對《箭在弦上》這部戲本身不是很滿意,昨天晚上我還在跟一個策劃聊這部戲。我當時拿到劇本時說,這什么玩意???你們有沒有一點知識和文化,背一簍箭可以殺一個日本中隊?我考你們一個問題,你們知不知道一個小分隊是多少人?知道他們的戰斗力嗎?他們的一個小分隊曾經占領過八座縣城。做戲要有一個可信度和知識基礎,不然你就直接去拍那種玄幻的不著邊際的戲。
但為什么又接了榮石這個人呢?后來好幾撥人來找我談,很有誠意。但一碼歸一碼,我說要是讓我來演,丑話在先,我要榮石往真實了去走。結果,這個人物我自己加了七十場戲,一邊拍一邊寫,把人物轉變缺乏的銜接部分一一補足,有了人物變化的過程。
還有一個原因是,通過榮石我看到今天的社會現象。記得當年看《狼圖騰》,我很喜歡這部小說,它寫出狼文化和羊文化的區別。而國人幾千年來津津樂道我們有極強的融合能力,這其實挺可怕的。而這個角色他本身的骨架好,他深謀遠慮也好,茍且偷生也罷,被人誤解也好,心里始終有一個信念,那就是把日本人趕出熱河去。我想通了之后,開始武裝自己,完成人物自身的起承轉合。
好吧,現在這部戲在播地面,賣了1個億左右,走哪兒都是收視冠軍,我想這也許是時下市場的縮影吧。也有記者問我怎么看待這部戲,我說可能這部戲完全融合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東西。深圳電視劇頻道的總監曾發短信給我,榮石是讓我看下去的理由。我并不以此為豪。我曾跟編劇直言不諱地說,一年以后,我們拭目以待,別管現在收視多火,《箭在弦上》也不會留下什么。一部劇在故事好看的基礎上,我們要力所能及地做出點厚度來。
這個行業需要一些人來堅守,在這個過程當中,一邊看也要一邊檢討自己,就像一個杯子,從不同角度看它有不同側面。在現實生活中,在戲劇舞臺,只要我站在上面,這舞臺就是我的。所以我將來選戲的方向,還是更鐘情于嚴肅、現實題材的戲。
人要珍惜自己的語言,表演也是。通過每個角色來傳遞我對人性和情感的理解認知,或多或少已經做到了。接下來要想的是,在這個領域有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建設性的貢獻,我不希望一生是虛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