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在大學里當過幾年老師,還算敬業,因此曾很認真地琢磨過“怎么才能把課講好”這個問題。根據我的觀察和體會,那些講課很受學生歡迎的老師,除了學問功底和表達能力外,很重要的一點就是:他們都有一種很強的要與人溝通的欲望與天性。站在講臺上,他們從不以自我為中心,而是認真地去感知和觸摸聽眾的脈動,然后用清楚明白、打動人心的方式來講述內容,因此廣受歡迎。
我一直認為:作為一個電影導演,馮小剛也是那種具有強烈的溝通欲望的人。他精確地把握當下中國觀眾的各種心態,并且不遺余力地尋找他們所喜聞樂見的電影語言,對他來說,這幾乎是一種本能。在中國眾多以成為藝術家或財主為目標的導演群體中,馮小剛率先放低身段,拿自己開涮,撓觀眾癢癢,以王朔式的劇本風格、葛大爺的招牌壞笑打造了馮氏喜劇的品牌,并成為中國票房最高的電影導演,也順便成了那個發篇微博就能讓華誼股票跌一個禮拜的人。
因為要強烈地讓人認可,因此免不了會去迎合,嘩眾取寵、耍點小滑頭、抖點小機靈也在所難免。一段時間以來,人們對馮小剛毀譽參半,包括我在內,好多人都覺得《陽光燦爛的日子》中那個猥瑣的中學老師就是馮小剛本人;在一部叫《與青春相關的日子》長篇電視劇中,里邊有個膽小、投機、經常哭鼻子的角色叫馮褲子,據說就是以馮小剛為原型寫的,他代表了一些人對他的不忿與不屑,大家也覺得基本靠譜。
看完《1942》,許多人會問:這部不逗樂、不煽情,如一塊沉重的巨石一樣壓在你胸口的電影,真的是馮小剛拍的嗎?
餓,是中國人幾千年來最大的苦難。多少悲歡離合、改朝換代都因餓而起,多少詩文經典、方略策對也都是為餓而作。《1942》以當年餓死300萬人的河南大災為對象,打撈了一段被遺忘的悲慘歷史,直擊了民族根性的幽暗與可悲。人如螻蟻,命若草芥,活下來就是一切,而死去比活著更容易、甚至更幸福,這是一種多么大的悲涼,卻是一代一代中國人所必須面對的殘酷現實。不說別的,僅就選擇這個題材而言,馮小剛就是值得尊敬的。
馮小剛的可敬,在于作為一個慣于插科打諢、有點玩世不恭的大牌導演,在當下中國影壇浮躁投機、逃避現實的大環境下,他沒有忘記自己肩負的責任,以溫故去捍衛記憶,用知新以警策后人;在于作為一個公認的聰明人,他選擇了用最笨的辦法去創作這部作品,用重走災民逃荒路的方式去一步步逼近歷史的真相;還在于他19年來對這個題材的堅守,他在經歷了從劇本到成片各階段被斃的狀況后,仍然堅持在妥協中出擊,一點點地拓展審查尺度,鍥而不舍,終于功成。張國立說《1942》代表了“我們這一代電影人的堅守”,不是虛言。
我想:用“責任”、“使命”這類的詞來形容馮小剛,他一定是會臉紅的。但從《集結號》、《大地震》再到這部《1942》,人們看到了一個越來越不一樣的馮小剛,也可以說馮小剛革了自己的命。魯迅說從富庶之家墮入困頓,能讓人看清世相;而馮小剛從文藝屌絲到影壇大腕,也讓他參透了人生。你裝神弄鬼,我就偏不正經;等到大家都不正經了,他反而嚴肅了起來,這是他的勇氣,也是他的智慧,更有他對自己底線與理想的頑強堅守。
或許有人會說:正因為馮小剛拍了那么多賺錢的電影,所以他才獲得了當今的拍片自由;但我想說的是:并不是所有的導演都能配得上擁有這份自由。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