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三和弦的老連隊

有個毛感情啊？！

有個毛追憶啊？！

有個毛懷念啊？！

難道這就是我要對呆了N多年的老連隊說的話？石鐘山說：你喜歡那里或者不喜歡那里，只是因為那里有某個人，得罪過你，那個地方，你一定還是有感情的。

在提筆即忘字的當口，這句話點醒了我。

基音Do的瞠目

剛到軍校，第一個會背的條令就是《保密條令十不準》：不該說的不說、不該問的不問……短短十句，我怎么都繞不清楚。

剛到老連隊，第一天的政治課講的也是這個。指導員用痛心疾首的表情和語調把每一個字都處理成強音符：因為剛來的人都特喜歡往家里寫信寄照片，捎帶著就把部隊裝備情況、兵器配備、人員數量和坐落位置給無情地暴露出去。特別是新來的同志（目光盯在我臉上），一定要注意！

話音剛落，整個教室的人就都循著目光后看了，他們知道那兒有個“新來的同志”，所以“一定要注意”一下。端坐在最后一排的我不由自主地緩緩起立，想：這真是一個戲劇的開場，就算我是個菜，也不應該以這樣的方式被無情地端出來吧。

其實除了這個戲劇的開場讓我瞠目結舌外，兵器、訓練、菜地、旱廁以及連隊官兵的無敵身材……很多，都讓我瞠目結舌并羨慕不已。我是空軍，聽此一說的親戚鄰里都會羨慕地附上一句：喲，開飛機的呀！我抱歉地笑笑：其實我是打飛機的！這個巨類似黃段子的回答我特挑對象，老人小孩兒女人親戚一并被排除在外。所以，最早知道我落身高炮部隊的是我的一幫損友，他們說一些亂七八糟的話，我假裝聽不見。

我被分到指揮排，手下有電話報話標圖偵查四個班。能當指揮排長是我這輩子最牛的事情，因為：我可以用我的報話班來傳達上級的指令以此指揮連長；連長無論要發什么號施什么令，都得通過我的電話班；我的偵察班能指揮全連火炮的炮口朝向，而我的標圖班則更牛，能完整標出超多架次的飛機路線圖，那些標圖板上的航跡讓我臭屁到不行，就好像我要它們飛回來就飛回來，我要它們滾開它們就得馬不停蹄地滾開……

這樣的情況在部隊被統稱為“自我感覺良好”。等一天的戰備訓練結束，我的“良好”也就戛然。接下來我得跟在隊伍后頭體能鍛煉、后勤生產、收看新聞聯播、晚點名等等，一日生活制度讓我痛苦萬分。

幾年光陰劃過，我懂了部隊要共性不要個性、要服從不要質疑、要統一不要單干等等道理及它們的意義，它們是要潛移默化得讓每一個軍人都養成服從服從再服從的意識，這樣的部隊才能有無敵的戰斗力！

我終于不再抱怨生下來就會走路的人干嗎還要整天整天地隊列訓練；我終于不再調侃新聞聯播什么時候才放大結局；我終于不再祈禱廢止晚點名制度的命令快點到來；我終于不再掩著鼻子挑糞澆菜喂豬掃旱廁。等我能像屋頂的燈泡一樣，燈繩一拉倒頭就睡時，我的臉黝黑，身材雖未鍛煉至無敵級數，但也瓷實不少。

中音Mi的癲狂

老連隊落在一座山頭上，山下村莊名為“鋪仔下”。我一直覺得這怪異的名字是跟村上的經濟項目——曬牛糞有關。印象最深的是部隊里只要有人上山下山，最時髦的手勢就是掩鼻皺眉加速跳躍前進，開車的則需要在關窗戶的同時把穩方向盤讓車輪精準地在只留兩道轱轆寬的干凈路面上行駛。可見通往連隊的那條小路已經被癲狂的牛糞霸占到什么程度。

山下的鄉土氣吞噬不了山上一絲一毫的快樂。我可以脫鞋赤腳地從炮場這頭搖晃到那頭；可以躲進連隊旁的香蕉林甘蔗田玉米地里模仿怪獸饕餮進餐；可以把半夜還怪叫的小狗吊在半空中用蓖麻籽砸它；可以扯一幫戰士貓在值班室里面喝酒玩簡約版Cosplay……連長怒了，一頓訓斥。我去找指導員訴苦。“三兒啊，你就不能等我先上完廁所？”他的無奈隨著后半泡尿一同嘩嘩開，我們倆的腦門上都有烏鴉飛過。

很多事情都是故意而為，不是故意的也是有意的。那些現在看來都是些個無聊透頂的兒童游戲，在當時對我來說極具吸引力。別說我的大腦還沒發育完整，是因為在老連隊里，總有兒時的記憶過來跟我打招呼。小時候有次上著課呢，突然全班人都往教室外涌，等我夾塞在人潮里到了走廊，遠遠的有架白色直升機向著教學大樓飛撲過來，在頭頂不足十米的地方驕傲地盤旋了一圈又一圈，惹眾人扯著嗓子怪叫連連。老師笑罵：可見我們這里是多么閉塞！全班哄然大笑。現在呢，老連隊旁邊有個機場，總有迷彩直升機從頭頂飛過，我一直覺得那就是從兒時記憶里飛出來的，連帶著遠處如水墨畫般的風景，都是。

指揮排值班室是我獨處的瀟湘館、鬧騰的漱芳齋、抗打擊的根據地。我在里面看書、碼字、投稿，我在里面開嗓、爬音、練唱。喜歡我的總是用一種驚嘆的目光遠遠看著，他們的這個排長跟歷任的可真是大不一樣。不喜歡我的一般就是直說：“你這是在嘎啊玩兒伊爾？”我都假裝看不見，假裝聽不見，我就一個人在那兒看書、碼字、投稿、開嗓、爬音、練唱。直到現在我還覺得，就是因為部隊在山頭上，離天宮可近可近的呢！于是騎著神馬駕著浮云的一眾神仙就都聽見并賦予了我我想要的能力。雖然這些能力也像浮云神馬一樣飄過來蕩回去，讓我直到現在也不能穩當把持，但反正我謝謝他們，也謝謝把我墊得跟他們可近可近的我的山頭上的老連隊。

次高音So的職責

不管再鬧騰，好好工作是必須的……

古人說排長可以雞飛狗跳，但不能一直雞飛狗跳，他有責任有義務管理好黨和國家分派給他的一畝三分地；古人又說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有是非的地方就有憋氣。我是排長，頭頂上有一幫領導要尊敬，手底下有十來號人要管理，所以我沒法不憋氣。

有人說錢是王八蛋，但沒錢的人更是王八蛋；有人說工作是王八蛋，但不好好工作的人更是王八蛋。當時我沒錢，一個月工資才一千三多一點，所以為了不淪為王八蛋的二次方，我必須擺脫第二個王八蛋。

生活工作的線頭交織，我像個被三流導演杠上的三流演員，三三得九地開始飆戲：遇見領導表表決心，遇見戰士要好好談心，前天甲主動掃了掃地昨天乙主動擦了擦椅，記住，今天丙和丁鬧了別扭明天戊探家就該回來了，記住。所有的戰士的行動（包括心理活動）都要盡量完整地記錄在案，所有上級的喜好都要不留聲色地暗藏于心。

不過，一般性回顧，老連隊留給我的總是百分百的快樂。感謝那個給了我“完整刪除不快經歷”能力的神仙。雖然不快樂像刷過群青色的水粉畫布，泛著一層油膩的憂郁鋪漫在我流逝的生活里，但我確實記不住讓自己不開心的任何一件具體的事，記得住的都是些個快樂的，星星點點，裹著輕松的檸檬黃，給畫布撒了個滿天星。當然當時我是沒有這么高覺悟的，我只是跟那些時常感覺不快樂的戰士說：

你開開心心過一天是一天，你哭哭啼啼過一天也是一天，那你干嗎不選擇開開心心過一天？

我跟別人說，也是對自己說。心理疏導工作是雙方的。

高音Do的響亮

如今四處飄蕩了，還能說什么？

感謝我的老連隊唄！

并，高音Do般響亮地懷念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