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虛度的光陰

懷念國企輝煌時代的福利，不只是懷念物質上的收獲，精神上的優越更讓人感受到什么是社會地位。

沒有虛度的光陰

1986年3月15日下廠實習，可以說是我職場生涯的開始。

1987年4月28 日，我去熱鍛工段報到。

選調年輕人來熱處理淬火班是生產技術發展的需要，更是企業人員新老更替的需要。

把我調過來，多少有一點照顧性質。說實在的，那時我正在努力提高自己的學歷，又頗傾心于文學創作，對學技術并不上心。機床加工需要集中思想，否則不僅出不了合格產品，安全生產都難以保證。而在熱處理工段，只要按時間要求，跟著師傅一起出爐、淬火、回火就行，也沒有工時壓力，不干活時完全可以思考別的問題。

那個休息室，是個披間，空間不高，水泥地面，黑不溜秋的。南面有一個小窗，西面窗戶才是正規的窗戶。光線確實不好，初進入時還得適應一下才能看清室內擺設。而正是在這個不起眼的休息室，除上班休息外，我自學考試的很大一大部分學習是在這里完成的。還有很多新聞稿件、詩歌作品也是在這里創作的。那張黑得看不出本色的老舊辦公桌對我的自考、寫作是勞苦功高。

早班，上班的人多，來來往往辦事的人也多，就是在休息室休息也是嘈雜的，是不可能看書學習的。晚班，做完事要趕緊睡覺，一般也不會看書。

中班是最有成就的。白天可以忙乎別的事，上班做完那點活后，基本都是自己看書的時間，很安靜。師傅回去吃飯，我則獨享一片自在。看教材、做習題、思考問題，三年時間，能夠拿下高等教育自學考試專科文憑，真的得益于這個工作環境。

西邊窗戶下有一個水龍頭，附近上班的人常常來取水。動力車間有一個高個的漂亮女孩，叫聶碧云，也來取過水。廠工會組織活動，她是積極參與者，后來她成了廠里寫作圈子的一員，我們走得比較近。我們聊天，她對我的印象就是，在淬火間那樣一個角落竟有一個這么專心看書的男孩。她甚至多次借故去那里取水，趁我離開的機會，探明了我看的書竟是《文學概論》后，曾打心底里佩服過我。

她對我寫的詩歌很感興趣，有段時間我寫的新詩都會給她看。看完她會提出自己的意見，但我覺得她的意見并不內行。

與很多漂亮女孩一樣，聶碧云也有緋聞故事，特別是在離婚、離開企業到外面闖蕩后。

針對淬火班的人和事，我寫過不少具有現實意義的稿件在廠報發表，有的稿件還引起過較大反響。比如，針對某些人鬧不團結，我寫了小言論《“人和”說》；針對有人總借制定制度說事，我寫了言論《話說制度》；在炎熱的酷暑天氣，看到淬火班的同事戰高溫出產品，我寫了新聞特寫《天熱、爐熱、情更熱》；淬火班幾乎所有的師傅、表現較好的年輕人我都為他們寫過人物通訊并發表。稿件發表了，是對作者的肯定，更是對稿件涉及事件當事人的認可或否定。從這個意義上說，淬火班的師傅對我的觀點是很在乎的。

如果說，我對淬火班的回報主要體現在為班里寫稿，那么這種回報，在我離開淬火班之前就完成了。這三四年，發表的大量稿件，獲得了幾重效果：回報了淬火班和機修車間；個人寫作水平得到了鍛煉、提高；展示了自己的實力，擴大了知名度。

作為練筆，在淬火班期間我寫作了大量的詩歌。特別是在1989年、1990年，自考接近畢業、課程較少的階段，每天都有新作，甚至一天能有兩三首、三四首的靈感迸發。那期間，中班是收獲的高峰，在淬火班的休息室，在那張烏黑的老舊辦公桌上，我隨便拿一張交班記錄紙什么的，就能把靈感寫下來。回家整理后，會認認真真地抄錄于筆記本上，一本一本的，共有五六本，每本還寫有后跋呢。這些詩歌只有少量發表，總體質量不高，但其在我人生成長、文學練筆、形成良好思維方式上具有相當的價值和意義。

20世紀80年代，國有企業紅紅火火，各項事業如火如荼，一批批各個層次的年輕人不斷分配進來，新鮮血液的補充使企業充滿朝氣、充滿生機。看看今天苦苦支撐的企業，年輕人來了不幾天就跑了，留不住年輕人，周圍盡是四五十歲的老人，職工隊伍嚴重老化。與當年的氣象相比，真的寒心。

當年企業的朝氣、生機主要表現有，企業里黨政工團沒有無價值的組織，這些組織經常會圍繞生產經營開展各種有意義的活動，有追求的年輕人總會找得到展示的機會。

到淬火間不到兩個月，我就借錢買了一臺鳳凰205 照相機，不久還買了一架放大機，開始學攝影。盡管環境條件很不好，但由于喜歡學習，思路比較開闊，悟性較高，攝影的技術水平、藝術水平進步都很快。1988年9月，建廠三十周年的征文、書畫、攝影比賽，入道不久的我，以攝影作品《希望》獲一等獎。令我高興、令我得意的是，宣傳部專職攝影人員李國柱的作品都只是二等獎。

1989年5月廠團委舉辦青年藝術節，我的攝影作品又一次獲得一等獎。

這期間，認識了新建縣工人文化宮主任路維佳，路是個很好的人，學攝影過程中給過我不少幫助。他當時已是全國攝影家協會會員，后來又到武漢大學進修。我的攝影作品在新建縣參加影展、獲獎，都是他的舉薦。后來，《希望》參加擎天柱全國職工影展也得益于他的推舉。這是我參加的最高級別的影展。

學會攝影后，我常利用中班、晚班后白天的時間到附近的農村、學校、軍營給人照相，賺錢補貼家用。這種情況主要在快拿到大專畢業證及畢業后那段時間。

出去跑相的感覺真好。賺錢外，對我這種重感受的人最有益的是可以到外面看風景，與人打交道。我認為這是對自認為讀書不少，行萬里路不足的一個很好的補充。

編劇培訓班與跑贊助

那些年，最有意義的事莫過于1988年參加編劇學習班，1989年跑贊助拍電視劇了。

20世紀80年代是個文學神圣的年代，80年代的南昌文壇同樣熱鬧，同樣有成就。1983年到1984年間，市文聯專門為文學青年辦了一張文學報紙《處女地》，當時還在讀高中的我，每到出報的日子，會特意從幾十里路以外的遠郊縣城，騎自行車到南昌來買一份《處女地》。二十多年后的今天，這些小報應該還在母親家的閣樓上。

當年，也投了不少文學稿件給《處女地》。不知怎么回事，幾年后《青云譜文藝》用了我投給《處女地》的兩首小詩，給我寄來樣報和兩元錢稿費。這個意外曾讓我興奮了許久。

市文聯為文學愛好者舉辦了多期小說培訓班，我知道這個事，但由于在外地上學，沒有參加。直到1988年春天，舉辦編劇學習班，我報名參加了學習。這個學習班由董本祺負責，大家都覺得他是個很和善的人。

學習班上，1983年版電視連續劇《紅樓夢》導演王扶林，中國第一個電影個體戶導演、阿滿系列喜劇編導張剛，電影《舞獅人傳奇》的編劇周毅如，當年江西著名大片、在全國影響一代人的電影《決裂》的編劇胡春潮都給我們上過課。他們屬高級專業人士，講課他們不見得擅長，加上當時我缺乏理論基礎，創作實踐又不豐富，聽課后的收獲不是很大。不過，這些人都是名人，有幸認識、聆聽他們的講課是一種緣分，值得說道說道，在這個作品里可以顯擺一下。

作為作業，我把《班務會議》改編為小劇本，得到了學習班的高度重視，劇本打印下發給全體學員參考，還專門組織了排演。

當時年輕，生活的積淀不厚實，有心寫大的電影劇本，但力不從心。寫了一個很不成熟的小說《我們是技校生》，想改成劇本。1989年1月，跑到省電視臺電視劇部，與導演張光年、編劇黃慶云他們打交道，混熟了。他們說我的小說題材不錯，但關鍵還在錢的問題上。他們點撥我，如果能夠拉到贊助就可以拍成電視劇。

初生牛犢不怕虎。我居然不把天下第一難事———拉贊助放在眼里，竟真的開始到各大單位跑贊助了。

到廠里請創作假，車間主任第一次碰到這種事，不敢批。我到廠部找到當時的郝喜樹廠長，郝廠長批了我一個月的假。

拿著省電視臺電視劇部開的介紹信，我們進出省政府很方便，心理上更有一種驕傲與滿足。如果不是辦這事，哪有機會進出這等壁壘森嚴的地方？就是進到這里，多半是求人辦私事，哪里會有這種公干的成就感？

到冶金廳，工會主席陳忠實見了介紹信，很愿意幫忙，在介紹信反面批了字，大致是說，這部電視劇的編劇是本系統的同志，希望各冶金單位在可能的情況下給予幫助。拿著陳主席的批示首先回自己單位，找宣傳部，當時的部長李建冶很重視，幫我找了好幾次廠領導。

沒有去其他外地的冶金單位，主要是考慮旅費。一個人跑不太像回事，想同肖方芳一同跑，她又沒有時間。最關鍵的是在南昌跑了幾家后，感覺到希望不大。

到市委宣傳部找了已是常務副部長的王道吉，王見我寫了這么一個有動靜的大東西，很高興，很樂意幫忙，他給我推薦了一個人，寫了一封信，讓我去找她。我問這個人是誰？王說：“她能量可大呢！”

原來這個人是曾經在廬山會議期間與毛主席跳過舞，毛主席還贈送過手表給她的邢韻聲。我是后來從報紙上才了解到她那些身世的。她家住在大眾商場后一個文化單位的宿舍，第一次去沒有碰到她本人，我告訴她家里人（也可能是保姆）說：“王部長讓我來找她的。”

當第二次去，見到了邢，把信給她看后，她說：“我以為是哪個王部長呢。”后來任安徽省省委書記的王太華，當時在江西任省委宣傳部部長。

邢韻聲告訴我，現在劇本很多，要贊助很難，表示無能為力。通過近段時間的奔忙，她告訴我的情況，我已有了感覺。

拿著省電視臺的介紹信到小單位去，人家會把你待為上賓，會放下其他一切事務來接待，那感覺很受用。

到各單位去跑跑，還了解到電視臺一些鮮為人知的事情。在南昌飛機制造公司，與公關部門聯系，他們把我們當作了電視臺的正式人員，他們向我們抱怨，前一段時間，省電視臺為交通廳拍一個交通法規的宣傳片，攝制組在南飛借了兩輛新的長江750摩托車，一直不肯歸還。言語中流露了對電視臺的很大不滿。

跑贊助很難。最后，一分錢都沒有拉到，電視劇沒有拍成。但那些日子收獲很大，敢于去接觸那些職位較高的人，對初入社會的年輕人是很好的鍛煉。至少達到了在小圈子里擴大知名度的目的，為后來進入機關做了一點鋪墊。

福 利

最讓人懷念的，是國企輝煌時代的福利。

分配到廠，報到上班的那一天，正碰到給職工發福利，分蘋果，兩個人一藤籮。上上下下，忙忙碌碌，喜氣洋洋。我們錯過了，只有看的份，失落得很。

沒想到的是，一個月后，廠里又第二次分蘋果，這次我們當然有份，作為新職工，第一次享受福利，當然喜氣洋洋。沒有想到，更讓我們喜氣洋洋的是，這一次分蘋果，我們得到的是雙份———第一次分蘋果，我們報到了，當天已是在冊職工，理論上是有份的，實際操作一時無法采購，這一次就把上次的福利一并補給我們了。那時的企業，那時的組織真的很規范、很厚道。

那時職工收入低，到手的錢少，但是那時錢很硬。如今，那非公企業拖欠工資的事尚且不說，單這國企，在所謂搞活經濟、增加企業自主權的幌子下，放棄管理，放棄監督，某種程度、某些狀況下，企業簡直就是可以亂來。掌握權力者的收入可以高得沒有止境；職工的收入，一級一級克扣下來，很難有一個定數。作為普通職工，怎能不留戀那個時代？現時代是前進了，還是倒退了？真的要看站在什么角度去認識。集體無意識是很可怕的。

一大藤籮，60斤蘋果。不記得是怎么運回家的，但爸爸媽媽的高興在二十多年后的今天還會時常提起。那時物資還不豐富，孩子參加工作，剛上班就看到了這么現實的福利，怎么會不高興？分送給親朋好友，引來了多少羨慕和贊許。可以想見，企業的一點福利帶來多大的社會效益啊！而眼下企業無限制降低員工福利或搞什么福利貨幣化，是多么沒有遠見。

每個月有洗理費，廠里還有公共浴室，5分錢洗一個澡。浴室里熱熱鬧鬧，熱氣騰騰，蒸汽的充足絕不是家庭洗浴可以比擬的。只要你愿意，洗半個小時、一個小時都行。原則上不能洗衣服，但在那樣熱氣騰騰的環境誰不愿多待一會？誰不洗兩件衣服？

職工免費蒸飯。早上淘好米，送到蒸飯間，中午下班取回就可以吃，既節省了弄飯的燃料費用，更節省了弄飯所需的時間。吃了飯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下午上班怎會精神不好？

夏天有冰棒票，洪鋼的冰棒在南昌幾個有制冰設備的單位里很有些名氣。用冰棒桶裝，那太小家子氣。我們一般都是用毛毯，至少是用浴巾包裹塑料袋裝好的冰棒。這樣，不僅每次帶回家的數量可以很多，保溫的時間可以很久，運送的距離還可以很長。

每到四季度，接近春節，會發福利。據說，是用鋼材串換的，當年鋼材是專控物資、緊俏物品，一個車皮的鋼材能換多少食物？蘋果、酥梨，臘雞、板鴨、白酒、食油，雞蛋、帶魚，牛肉、豬下水……品種那個豐富呀，甭提了。年貨基本不用再買什么了。一家有兩個人在一個單位的，簡直就有吃不了的危險。

巴掌闊的特等帶魚，還是去了頭去了尾的。職工們用鐵絲把幾條帶魚捆在一起，在頭尾部各捆一圈，從中間做把手，橫著提起來，很有洪鋼特色，行進在南昌的大街小巷，別提多驕傲。

由于年年大量分發福利，全廠上下形成了一套快速反應機制。貨物到福利科，通知一下，各車間派人到現場，在現場就分到工段班組，很短的時間就能有條不紊地分發到每一個人。

當年在福利科工作很體面。經辦著三四千人的福利，人們想象中的油水都是大大的。

食堂的伙食很好，花色品種很多，還物美價廉。連有家室的職工都愿意吃食堂，可以想見當年的伙食之好。單身職工每年有一次聚餐，那樣的溫情讓人難以忘懷。

懷念國企輝煌時代的福利，不只是懷念物質上的收獲，精神上的優越更讓人感受到什么是社會地位。

能夠成為國有企業職工多么光榮！有了光榮感的職工，精神面貌自然不同，有了良好精神面貌的職工，企業當然就能蓬勃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