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癡

古城西安北院門文人雅士云集，是西安有名的文化一條街。蹬三輪的能寫詩，穿千層底布鞋的老漢能寫《蘭亭序》，坐門口奶孩子的少婦開口就是唐詩宋詞，開出租車的年輕人能摹徐悲鴻。你說字，人家指點你如何用毫潑墨，感悟心得；你說畫，人家大談留白皴筆，遠評唐寅，近說白石；你說書，有人詩經論語倒背如流，三國紅樓如數家珍……

街道不寬，但長，青石鋪路。古舊的兩層小閣樓前有許多高大的古槐，枝葉相參，樹冠相連。樹梢間青磚灰瓦翹角飛檐。沿街門面清一色經營古董字畫、民俗服裝、工藝品、書刊等，古香古色，肅穆而雅致。

北院門名氣大還與一個人有很大的關系。

本來，北院門樓家老大樓室銘自小聰明異常，勤奮好學，嗜書如命，前途不可限量。那年，孩子考上了清華大學，高興異常，外出和同學聚會，晚上回家時才知自家失火。當看到爸爸、媽媽、妹妹燒焦的尸體正被抬出時，樓室銘一下子昏死過去，醒來后就變得口不能言，癡呆了。孩子的生計還沒著落呢，揪心的事情又接踵而來。樓室銘每天都要去北院門附近的一所小學張望，流淚不止，哇哇呀呀“說”個不停。后來，北院門里的書店就成了樓室銘最愛去的地方。每天老板一開門，樓室銘就是第一個進店的人，捧著書高聲“朗讀”一會兒，然后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挨個看。上至政治歷史、國內外名著，下至笑談野史、民間故事、醫藥書畫，都看得如癡如醉。一天晚上打烊時，有人聽到吱吱咬撕之聲。急急尋找，在一旮旯角落里，樓室銘盤坐于地，一只手捧著一本書看，嘴里正撕嚼著另一本書。那人看了眼淚直流。自此，樓室銘就成了北院門的百家兒。

樓室銘每天早上七點三十分來書店，準時得很，卻不固定到哪一家。幾家書店說好似的，早上七點開門，風雨無阻，雷打不動，孩子愛待多久待多久。到了開飯時間，就讓樓室銘飽餐一頓。因此，每天除了吃飯、睡覺之外，樓室銘就是在書店看書。今天看一遍，第二天就在街上給人們哇哩哇拉地“說”，說得眉飛色舞，興奮異常。人們雖聽不出他在說些什么，但一個個聽得都很認真。

后來人們發現書癡竟然開始賣書了。

那是一個星期天，北院門顯要之地突然出現了一個露天書攤。樓室銘捧著一本精裝版《三國志》，蹲在地上，腦袋趴在褲檔里，一條長長的鼻涕流下來。

見書攤前人多起來，樓室銘突然抬起頭，嗚哩嗚啦地喊。之后，對著那些書跪倒在地，雙手舉頭虔誠膜拜，嘴里又是一陣喊叫，然后又雙手捧起那本《三國志》，認認真真地“讀”起來。

人們早明白樓室銘的意思，挑一本，看看書價，放下錢就走。

過了幾日，書攤又擺在了老地方，生意照舊火爆。后半晌，在一旮旯處，書癡頭頂一本書，鼻涕雙龍出洞，傻笑著看一個年輕人數錢。

年輕人發現自己被圍，想走時已經來不及。

“你小子損不損呀，竟然讓一個傻子給你賣書。”

“昨天就發現你小子不對勁，真是欠揍。”

“拉他去派出所。”

……

年輕人臉色煞白，哭喪著臉說：“各位大哥大姐大叔大伯，我是省作家協會會員申文國。我父親最近得病無錢住院，這才賒了這些書來你們這里賣的。我不該利用室銘給我賣書，你們就饒了我吧。”

“沒這么容易！”

“既然是作家，進了北院門，總得留點文墨吧。”

“說得好。作家，背一篇文章證明一下。”

眾人立刻響應。有人點了朱自清的散文名篇《荷塘月色》。

年輕人只好背。

剛背一會兒，人群外突然有哇哇呀呀的聲音傳來。年輕人心頭一跳，他背錯了一個字。接著背了一會兒，那聲音又傳來，年輕人又背錯了一處。年輕人臉刷地紅了，這一慌一急，就背得結結巴巴，前言不搭后語。眾人哄堂大笑。

突然，人群外旋風一樣沖進了樓室銘，手中的書狠狠砸在年輕人頭上，瞪起銅鈴似的眼睛，額頭青筋暴起，嘴里哇哇呀呀沖天嚎吼，突然之間竟能言語：“你是什么狗屁作家！那名篇被你背成那樣，真是丟讀書人的臉。我背給你聽。”

只見樓室銘兩眼發亮、頭顱高仰，口若懸河，搖頭晃腦，把個《荷塘月色》倒背如流，流利洪亮的朗朗背誦聲響徹北院門。

眾人大驚！哪里是一位癡呆之人，儼然一位神態瀟灑、學富五車的大儒。

樓室銘背完，摸摸年輕人的頭，說道：“儒子不可教也。”

竟趾高氣昂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