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論韓文的小說筆法

作者簡介：陳夢實（1989-），皖六安，安徽師范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

（安徽師范大學文學院 安徽 蕪湖 241003）

摘 要：韓愈的古文中有許多借鑒了小說筆法的地方，如諷刺的運用，人物的刻畫，以及情節的設計等。正是由于韓愈打通了古文與傳奇小說的界限，才使得韓文極具藝術感染力。

關鍵詞：韓愈；古文；小說筆法

中圖分類號：I00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26X（2012）12-0000-02

韓愈是中唐古文運動的領袖，對古文的發展有多方面的影響。他不僅吸收了先秦兩漢古文的精髓，又從時文中去粗取精，確立了古文的體例范式及語言詞匯等等。古文在韓愈筆下，迸發出強大的生命力，有力地矯正了駢文的流弊。更難能可貴的是，韓愈名為“復古”，實則創新，他的古文，新穎奇崛，打破陳規、不拘一格，為當世所奇。韓愈的文集中，有許多篇章都有著小說的影子，他的古文，與小說有許多類似的地方。陳寅恪就在著名的《論韓愈》中說“退之之古文乃用先秦、兩漢之文體，改作唐代當時民間流行之小說，欲藉之一掃腐化、僵化、不適用于人生之駢體文，作此嘗試而能成功者，故名雖復古，實則通今”，①也說明了韓愈古文的一些突出特點，既以小說筆法來結構古文。這不僅為古文的發展開疆拓土，更為隨后唐傳奇的興盛奠定了堅實的基礎。關于韓愈古文與小說的關聯，前人雖有所提及，但未有專門的研究。本文擬從韓文對小說筆法的吸收方面作一淺要研究。

一、韓愈用小說筆法來結構古文，是其文學觀念的具體體現

駢文堆砌藻飾、板滯凝固，缺乏靈活性和機動性，也使得表情達意受到了限制。發展到中唐，駢文已經不能滿足時勢的需要。韓愈雖然提倡師法古人，提倡古文，以三代兩漢之書為范本，更為重要的是他復古而能變古，名為復古，實則創新。他之于先賢之文，無所不包，更是無所不掃，以其獨創精神為古文的發展指出了一條明路。在《答劉正夫書》中，他說為文要“師其意，不師其辭”，又說“若圣人之道，不用文則已，用則必尚其能者，能者非他，能自樹立，不因循者是也”。就是說對待古圣賢人的著作，要學習其精神內蘊，而在具體寫法上面，不要模擬蹈襲，而應做到“自樹立，不因循”。他認為形式的創新是為了更好的傳揚道統，如果“不自樹立”，雖不為當時所怪，也必無傳于后世。所以韓愈“惟陳言之務去”（《與李翊書》），以其驚濤駭浪般的想象和巨刃摩天的膽識，創作出不少令人嘆為觀止的“奇文”。他通過運用小說筆法來創作古文，使得古文一改平正敦雅的古風而顯現出新穎奇崛、饒有諧趣的面貌，真正做到了“自樹立、不因循”，韓愈的古文創作，真乃其文學主張的具體體現。劉大櫆說：“文貴奇，然有奇在字句者，有奇在意思者，有奇在筆者，有奇在丘壑者，有奇在氣者，有奇在神者……昌黎之文奇。”②韓文的“奇”不得不說，與小說筆法的運用不無關聯。小說筆法的運用，使得韓文不流于俗，稱奇當世。

二、韓文中的小說筆法

韓文中的小說筆法體現在那些方面呢？韓愈是怎樣用小說筆法來創作古文的呢？我認為有以下幾個方面：

（一）自我解嘲式的反諷

諷刺常常與諧謔、幽默相關聯，諷刺也確實離不開諧謔、揶揄。小說家常常借助諧謔幽默來達到諷刺人情世故，寄予描寫對象愛恨褒貶之情，從而使作者隱身事外，作為隱含作者而存在。韓愈在古文中，也多次使用諷刺的藝術手法，通過諷刺的隱性介入，將自己的褒貶情緒、愛憎情感表露出來，不僅生動形象、情感鮮明，更是隱身事外，逼真可信。諷刺作為一種藝術特征表現在散文創作力，且取得豐碩成果，在中國散文史上，韓愈是第一人。③諷刺這種修辭方法的運用之前也有，但不是普遍現象，韓愈有意識地納入散文寫作中，不僅產生了獨特的藝術風格，并影響深遠。我們來看他的名作《進學解》，通過學生之口，抒發了自己“焚膏油以繼晷，恒兀兀以窮年”、“觗排異端，攘斥佛老；補苴罅漏，張皇幽眇”、為文“閎其中而肆其外”卻最終不被理解、一事無成的憤懣，學生嘲笑的語言，是一種反諷，是韓愈對自己處境極度不滿的控訴。隨后通過先生自己的獨白：“今先生學雖勤而不繇其統，言雖多而不要其中，文雖奇而不濟于用，行雖修而不顯于眾。猶且月費俸錢，歲靡廩粟；子不知耕，婦不知織；乘馬從徒，安坐而食。踵常途之促促，窺陳編以盜竊。然而圣主不加誅，宰臣不見斥，茲非其幸歟？”表面上是說自己才疏學淺，實則抒發自己的滿腹牢騷和郁勃不平之氣。這一整段，雖然語言看起來比較平和，但實際上通過反諷的強烈暗示，形成強大的情感力量，直指人心，似乎有種驚心動魄的郁躁之情。平和謙退，似乎火氣消盡；而細味之下，又感到有辛酸、無奈、憤懣、嘲諷種種情緒包孕其中。如果韓愈不是采用反諷，而是直接將這種郁勃不平的牢騷話抒發出來，固然能令人清楚地感受到他的不滿和憤懣，但是就會缺少許多藝術上的美感，無法讓人從中體味到藝術的熏染。

這樣的名作不在少數，如《送窮文》，也是通過自我解嘲的反諷，將自己進退失據，踽踽獨行的處境、以及自己的思想，性格和盤托出，借送窮鬼將自己的滿腹牢騷說與世人，讓人既體味到了情感的共鳴，又獲得了美的享受。韓文之所以有如此強大的藝術感染力，不得不說，與諷刺的大量運用有著密切的關系。

（二）窮形盡相的人物描寫

小說是以刻畫人物為中心的，作為小說三要素之一的人物描寫便是小說中十分重要的一環，甚至可以說，能否寫活人物，關系到小說的成敗。而韓愈的古文中，刻畫了非常多的人物形象。這不僅體現在他的碑銘中，在一些雜文中也有著鮮明的體現。韓愈的墓志銘是公認的變體，其中追憶人物生平往事歷歷在目，人物刻畫更是惟妙惟肖，如《柳子厚墓志銘》，刻畫了柳宗元“議論證據今古，出入經史百子，踔厲風發”但卻“材不為世用，道不行于時”的形象，同時插入描寫了劉禹錫“以柳易播”的義舉，寥寥幾筆就勾勒出劉禹錫的豪情萬丈以及劉、柳二人的深情厚誼。又如《故幽州節度判官贈給事中清河張君墓志銘》，通過一段張徹身陷賊營卻大罵反賊“如何敢反”的精彩描寫，將張徹大義凌然、臨危不懼的義士形象刻畫的栩栩如生。這些人物的刻畫，不得不說，比一般的墓志銘要高出了很多，不僅僅因為韓愈筆力雄健，更因為韓愈吸收了小說工于人物描寫的優長，才結出了累累碩果。韓愈的碑志之所以千變萬化、不拘一格，也同樣和人物描寫的窮形盡相密不可分。

如果說碑銘類的古文，雖然描寫了大量人物，但一定程度上是因為題材的因利勢導的話，那么韓愈的另一些文章中的人物刻畫，就真正體現了韓愈有意為小說的傾向。如《進學解》，便刻畫國子博士“口不絕吟”、“手不停披”并且“焚膏繼晷”“兀兀以窮年”的辛勞耕耘，又刻畫了他“觗排異端，攘斥佛老”、“障百川而東之，回狂瀾于既倒”的鐵肩擔道義，卻落得個“公不見信于人，私不見助于友，跋前疐后，動輒得咎”的結局。國子博士雖然是韓愈自身的寫照，但也可以理解為是作者虛構的人物，代表著無數懷才不遇的仁人志士。人物性格的典型性，是小說藝術水平的主要標志，而韓愈刻畫的國子博士，以其鮮明的性格和遭遇，揭示了封建社會有才難施、“英俊沉下僚”的現狀，也含蓄地抨擊了當時的人才觀念，借助他的不幸遭遇，反映了更深更廣的社會生活和人性心理，這不正是小說才能媲美的么？

又如他的《石鼎聯句詩序》，于序文中塑造了人物的各種神態，尤其是對軒轅彌明這位放浪形骸而又才高八斗、神乎其神的世外高人的刻畫，更是活靈活現、躍然紙上，似乎更像是一篇志人志怪小說而不是詩序，讓人贊嘆不已。難怪陳寅恪在《韓愈與唐代小說》中評價韓愈：“貞元、元和為“古文”之黃金時代，亦為小說之黃金時代，韓集中頗多類似小說之作，石鼎聯句詩并序及毛穎傳皆其最佳例證……要之，韓愈實與唐代小說之傳播具有密切關系?！笨勺鳛轫n文吸收小說筆法的佐證。讀罷一部韓集，里面生動的人物形象比比皆是，這也是韓愈超越同時代其他古文家的原因之一。

（三）波瀾起伏的情節設計

情節作為小說三要素之一，是小說中十分重要的一環。情節設計的成功與否，直接關系到小說的感染力。一般而言，小說的情節通過起因、發展、高潮和結局來體現，表現為一定的故事性。韓愈的文章，也十分重視情節的曲折變化和波瀾起伏，有的篇章，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起因、發展、高潮、結局的脈絡，儼然是一篇短小精悍的微型小說。如《送窮文》，整個故事圍繞著主人送“窮鬼”而展開，先是主人“結柳作車，縛草為船，載糗輿糧”，“三揖窮鬼”，義正言辭地送鬼。接著寫“窮鬼”面對主人的送行，卻歷述其與主人的密切關系：“吾與子居，四十年余，子在孩提，吾不子愚，子學子耕，求官與名，惟子是從，不變于初”，并說他們“太學四年，朝韮暮鹽，唯我保汝，人皆汝嫌。自初及終，未始背汝，心無異謀”表達了他們強烈的不滿將故事情節拉向了高潮。此時此刻，主人悲憤地譴責了窮鬼的“饑我寒我，興訛造訕”和為自己帶來的“五患”，主人的氣勢再一次壓倒了“窮鬼”，但是好景不長，“言未畢，五鬼相與張眼吐舌，跳踉偃仆，抵掌頓腳，失笑相顧”，“窮鬼”們囂張地呵斥了主人驅逐他們是“小黠大癡”，是他們才使得主人獲得“百世不磨”的名聲。最終主人“垂頭喪氣，上手稱謝，燒車與船，延之上座”。整個故事前后連貫、一氣呵成，并且波瀾起伏，一浪高過一浪，曲折離奇而又意趣橫生，不僅將“窮鬼”的囂張氣焰刻畫的淋漓盡致，也將自己的不幸遭遇和“矯矯亢亢，惡圓喜方，羞為奸欺，不忍害傷”的性情合盤托出，情節緊湊，矛盾尖銳，潮起潮落歷歷在目，將之列入優秀小說之列也無愧色。

又如《毛穎傳》更是一篇設幻為文的寓言，構思奇特巧妙，措筆波瀾疊出，通過對毛穎（即毛筆）一生從“日見親寵”到“老而見疏”的描寫，憤怒地斥責了統治者對有功老臣的“少恩”，寫出了官場的世態炎涼和人情冷暖，也借機表達了韓愈一貫重視人才的思想觀念，具有廣泛的社會意義。這樣深重的思想，本適用論說的方式來大加議論，但韓愈卻反其道而行之，采用了設幻為文的傳奇志怪手法，通過曲折波瀾的情節和完整的人物形象表達了出來。難怪陳寅恪先生認為毛穎傳是“韓集中頗多類似小說”的“最佳例證”了。此文一出，便引起文壇廣泛的爭論，張籍和裴度認為其“駁雜無實”、“以文為戲”，但柳宗元卻對此文青睞有加，甚至寫了《讀韓愈所著<毛穎傳>后題》對此文大加贊賞。張籍、裴度文名不彰，而韓、柳則名列“唐宋八大家”之列，眼界高下一覽可見。

還有很多著名篇章如《應科目時與人書》的設喻為文，《古文觀止》卷八贊其“無端突起譬喻，不必有其事，不必有其理，卻作無數曲折，無數峰巒，奇極秒極”，又如《送石處士序》甚至采用了“眾聲喧嘩”式的復調結構，更是與?？思{的著名小說《喧嘩與騷動》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可以說，正是韓愈不流于俗、“自樹立、不因循”的文學觀，打通了古文和小說的界限，一定程度上吸收了傳奇、小說的筆法，才使得他的文章具有強烈的藝術感染力。韓愈名列“唐宋八大家”之首，被世人稱之泰斗、領袖也與之不無關系，應予以重視。

注解：

① 陳寅恪：《論韓愈》金明館叢稿初編，三聯書店，2001年版，第329頁。

② 參看《韓愈資料匯編·論文偶記》，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201頁。

③ 參看張清華、張弘韜：《歷史在這里轉折——論韓愈》，作家出版社2008年第1版，第175頁。

參考文獻：

［1］ 郭預衡：《中國散文簡史》［M］.北京：北京師大出版社1996年第1版

［2］ 閻琦：《韓昌黎文集注釋》，［M］.西安：三秦出版社，2004年第1版

［3］ 張清華：《韓愈研究》，［M］.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1版

［4］ 張清華、張弘韜：《歷史在這里轉折——論韓愈》，［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8年第1版

［5］ 《韓愈資料匯編·論文偶記》，［M］.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