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金有武,單位:江蘇師范大學文學院,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專業。
(江蘇師范大學文學院 江蘇 南京 221116)
中圖分類號:I71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26X(2012)12-0000-02
美國當代作家菲利普·羅斯,在近五十余年的時間內,接連推出三十多部中長篇小說,受到廣泛好評。因其豐富的想象力和強烈的創作激情,被譽為文壇“常青樹”。羅斯身為美國當代暢銷作家之一,作品流露出濃郁的讀者意識,尤以“美國三部曲”為甚。這集中體現在讀者在主人公人生選擇與命運把握過程中的有意識參與,以及讀者在文本結構設置中為讀者預留的位置和讀者閱讀期待以及讀者在文本結構中的延展。
菲利普·羅斯(1933—)于1997年至2000年間相繼推出三部力作,《美國牧歌》(American Pastoral,1997),《我嫁給了共產黨人》(I Married a Communist,1998),《人性的污穢》(The Human Stain,2000)。三部作品皆是作者創作成熟期的鼎力之作,均摘得重要的文學獎項。1998年《美國牧歌》獲得普利策文學獎和法蘭西外國最佳圖書獎,《我嫁給了一個共產黨人》榮獲“美國ESU協會書籍大使獎”,《人性的污穢》斬獲2001年筆會/福克納小說獎和2002年法蘭西梅迪契獎。由《人性的污穢》改編的同名電影于2003年搬上熒屏,廣受好評。三部作品分別以發生在上個世紀五十年代的麥卡錫白色恐怖、六七十年代的美國國內社會變動、越南戰爭以及九十年代發生在白宮的克林頓丑聞事件為大背景,具體描寫猶太子民在廣袤社會背景下的生存境遇和變遷,故集為“美國三部曲”。
艾布拉姆斯(M·H·Abrams)在其經典性的著作《鏡與燈—浪漫主義的理論與批評傳統》中,將藝術分為四大要素,“每一件藝術品總要涉及四個要點,即作品、世界、作家、讀者,幾乎所有力求周密的理論總會大體上對這四個要素加以區辨,使人一目了然。”[1]文學作為獨特的藝術作品,讀者要素也順其自然地被列為文學四大要素之中。
薩特曾坦率地說:“作家是為所有讀者而寫作”,“寫作活動包含著閱讀活動”,“寫作就是向讀者吁求”。[2]創作過程中以及生成價值中所有的分量和作用。其實,作者在創作過程中,讀者意識便隱含其中了。讀者意識就是文學創作者在進行創作時內心所暗藏的一種深層次的潛在意識。一部文學作品,有其自身內在的復雜屬性,它“不是一件簡單的東西,而是交織著多層意義和關系的一個極其復雜的組合體。”[3]完整的創作過程,即是創作者將自己的人生價值觀和自我的思想見解,以文本的形式得以呈現,以期待讀者能進一步運用其已具有的知識儲備,價值判斷體驗,與自己進行內在的溝通交流。創作中作者意識與讀者意識有著密切的關聯,“文學價值既不是作品的客觀屬性,也不是作家的主體賦予,而是作品與讀者之間的一種特殊關系—審美效應關系。”[4]。
文學作品實際上是作家(創作主體)與讀者(接受主體)的交流對話,作家通過語言將自己對客體的審美感覺、審美價值以及心靈由此萌生的世界觀、人生觀、宇宙觀物化為文本,期待著審美接受中的讀者調動自己的想象,匯合本文中的各種視點,以實現與作者的雙向互動、交流對話。文學家總是盼望著自己的作品能夠找到知音。因此,文學創作本身并不是目的,作品是供人閱讀的,文學唯一的對象是讀者。文學作品不經閱讀,只不過是“可能的存在”,只有在接受活動中,它才‘能產生影響和作用,成為“現實的存在”。因此,接受的過程便是理解、闡釋、評論和研究的過程,如果離開接受主體(讀者),文學作品的存在便是不可能的。在閱讀過程中,讀者會用自己匯集、積聚的信息進行有意識地回饋,創作者與接受者無限地進行綿延交流溝通,實現兩者之間的互動。“文學作品從根本上注定是為接受者創作的,在由作者、作品、讀者構成的三角關系中,讀者不是作為一個被動的對文學做出反應的部分存在,它自身就是歷史的一個能動的構成。”[5]接受美學認為,文學文本只有在讀者能動的閱讀活動中才能獲得現實的生命。“文學作品就有兩極,我們可以稱之為藝術家一極與審美的一極,藝術家一極涉及作者創作的本文,審美的一級則指由讀者所完成的實現”。[6]換言之,文學作品的價值意義與內涵深度并非固定于作品之中,而是通過閱讀得以產生,也就是說并非是作者于自己的作品里為讀者限定某種意義,而是讀者在自己的閱讀過程中賦予了作品某種意義,從這個意義上說,讀者是構成作品的要素之一,而讀者意識也成為影響創作活動的要素之一。“為讀者寫作”日益成為超乎小說家個人意愿之上的寫作公則,具有讀者意識的作者必然關注他心目中的讀者,注重讀者的閱讀能力要求、審美情趣、閱讀習慣及閱讀感受,以求得讀者的認可和接受,達到情感共鳴,思想交流。一部經典的文學作品,只有在歷經讀者的檢驗、互動,方顯其內在意蘊和審美價值,讓文學價值意義得以再現,彰顯文學作品的持久生命力。“文學和讀者之間的關系,并不僅僅是每部作品都有其自己的特性,它歷史地、社會地決定了讀者;每一個作品都依賴于他的讀者的社會環境、觀點和意識。”[7]讀者的閱讀參與,已經成為了創作者進行創作的規約性因素。離開了讀者的參與互動,或許會猶如一具空殼,一座由文字堆積起來的缺乏生機的城堡。“一部文學作品的歷史生命如果沒有接受者的積極參與是不可思議的”。[8]一位偉大的作家,其心中想必裝著自我期待的讀者群,一部不朽的作品,必定要經與讀者產生多次思想交流、情感共鳴的過程。
菲利普·羅斯便是一位極具“讀者意識”的作家,他深刻地認識到讀者在創作過程中所扮演的角色及其重要性,“我曾經花了十年—或者二十年的時間來關注媒體上對我的批評和指責。”[9]身為暢銷作家的羅斯深知讀者在文本形成過程中的意蘊,并有意識地將其鑲嵌于文本之內。藉此,實現主體(作者)與客體(讀者)之間由創作到審視的距離美感。菲利普·羅斯在作品中透露的讀者意識不僅體現在讀者在主人公人生選擇與命運把握過程中的有意識參與,還體現于作者在文本結構設置中為讀者預留的空白位置和對閱讀的期待以及讀者在文本結構中的延展。
一、在人生選擇與命運把握中的讀者參與
羅斯在作品中流露出的讀者意識首先體現在讀者在主人公人生選擇與命運把握過程中的有意識參與。《美國牧歌》中的主人公,人稱瑞典佬的婁·利沃夫,憑借獨特的身體條件蹟入眾人企盼的體壇,并順利成為一名讓人羨慕、景仰的棒球明星。婚姻上,迎娶選美大賽冠軍多恩小姐為妻,生有一個女兒梅麗(Merry)。事業上,繼承了由其父親創辦的皮革公司。可謂是婚姻、事業雙豐收。可好景不長,這一切便完全不復存在,命運似乎在有意和他開玩笑。越南戰爭在即,國內局勢動蕩不安,接手父親的公司也瀕臨破產,最讓他們萬萬不能預料的是,他們的寶貝女兒梅麗,在抗戰中成為了激進的炸彈客。更為不幸的是,悲劇性的生活才剛剛開始。若探討開來,瑞典佬悲劇生活的開始有其必然,也有其或然。當初,他面臨兩種選擇:繼續棒球生涯或是繼承父親的公司。經抉擇后,最終他毅然拒絕球探的邀請,義無反顧地選擇了接手皮革公司。但遺憾的是,就在他欲大展宏圖之時,卻沒有一片凈土供其施展。不安的社會氛圍、不斷的戰事攪亂了他們平靜的生活。表面來看,擺在瑞典佬面前的是兩種不同的事業道路,兩種迥異的人生選擇;本質而論,這是瑞典佬對兩種不同質的文化選擇。棒球事業是美國本土文化的表征,接手父親的公司則是猶太文化的深層隱喻。身為猶太后裔,他們免不了面對兩種文化夾擊的尷尬局面。猶太后裔常在兩種文化之間游離,陷入兩難境地,他們常被稱作“被掛起來的”、“搖擺不定”的人。他們所面臨的生活壞境及文化氛圍都在發生著微妙的變化,于傳統的堅守和當下的境遇之間的搖擺游移,才是擺在他們面前的難題。這里,作者意在以讀者積極參與的意識,探索生活在美國社會中的猶太人出路。
《我嫁給了共產黨人》中的艾拉,他的經歷是在敘述者內森和其哥哥默里兩人的相互交叉回憶中演繹的。艾拉通過自己的奮斗,一路從挖井工人、侍工、煤礦工人到小有名氣的廣播明星。性格倔強的他在至關重要的兩件事情中陷入憂郁彷徨,一是在對待妻子伊夫與后者前夫所生的女兒西爾菲德問題上存在的分歧中,二是在其妻出版《我嫁給了共產黨人》一書的事件上。前者導致艾拉家庭的破裂,而后者直接葬送了他的前途。回顧艾拉的半生,他的人生軌跡呈現的是慢起快落的趨勢。在內森的眼中,造成現在的這種悲劇性的局面,那便是艾拉身上存在著致命的弱點,即性格的倔強和人格的缺陷。由此,內森和默里便自然地充當起他的精神導師,“艾拉,情況是不好改變的,改變的方法就是離開,你改變不了,如果不能忍受,還是離開吧。”[10]反觀伊夫的處境,從艾拉的遭遇審視伊夫,不能不說,她也是最大受害者,“一位全然受抑制被約束的女人—如今全然脫離了約束。要么是有約束,被恥辱感束縛;要么就是全無約束,毫無羞恥。從來沒有中間狀態。”[11]這種傷害不僅在于備受親人的冷落,更在于心靈的打擊。其親生女兒西爾菲德,曾不止一次地公開批評伊夫的羞恥行為,伊夫在性格及遭遇上存在著兩極化的傾向,對于旁觀者內森而言,他對此持反對和道德批判的態度。對于艾拉和伊夫來說,作者意欲強調的是:他們該如何正視自己,而后做出人生的選擇?
《人性的污穢》中的希爾克·科爾曼,原本為非裔美國人,但他憑借自己膚色極淺的外貌和機智聰明的腦袋瓜,有意隱藏黑人的真實身份,并通過自己的努力成為雅典娜學院院長,成功躋入美國上流社會。科爾曼在一次點名時,因一個多義詞“spook”而惹禍上身。在一次課后,科爾曼因兩名學生經常無故缺課而隨口問道:“有誰認識他們嗎?他們究竟是真有其人還是幽靈(spook)?”[12](在英語中,“spook”一詞既有“幽靈”之意,又有“黑鬼”之意)之后,便很快被別有用心者誣陷為種族歧視者,不久疾步走下“神壇”。科爾曼刻意隱藏自我身份是僭越道德底線的行徑,正因此,最終成為了釀造悲劇性結局的誘因。科爾曼身為地道的非洲后裔,不料卻被冠以種族歧視者之名,看來實屬有幾分荒謬。在此,作者就科爾曼在如何對待自身的種族身份問題上,有意與讀者進行探究。在羅斯看來,科爾曼以雙重身份擠入上流社會,他這種攀升方式的社會基礎是缺失的。他企圖以捷徑的方式來獲取社會的認可,這無疑是畸形發展路線的典型示范。科爾曼的遭遇既值得同情,但又不得不對其進行批判。對此,作者羅斯不得不以一種復雜的心態表達了探索的無奈,“十足的幽默和絕對的認識是我最親密的朋友,我也同樣喜歡嚴肅的幽默,嚴肅的認識和徹底的徹底。然而,到最后,我什么也沒得到,他們都把我的心折磨碎了,使我無法用語言來表達。”[13]作者以近乎戲謔玩笑的方式,其意在以羅斯式地方式,來深刻地揭示猶太文化獨特模式下的內在蘊涵。
二、讀者在文本結構中的延展`
羅斯在創作過程中所體現出的濃郁的讀者意蘊,還表現在其文本結構的巧妙設置、文本斷裂以及在文本中為讀者預留的位置和閱讀期待。因創作和閱讀所需,文學作品的內容有時會出現必要的斷裂或是空白,結尾也會巧意安排省略、懸念。這種斷裂空白,正是需要有讀者的積極參與,以還原初始之狀,產生“言有盡而意無窮”之效,“沒有未定的成份,沒有本文中的空白,我們就不可能發揮想象。”[14]接受美學理論家伊瑟爾如是說。文本的空白為讓讀者(接受主體)更好地參與、互動到本文中提供了有利的保障。羅斯的創作讀者意識與伊瑟爾的理論闡釋達到了某種暗合。
在“三部曲”中,作者有意識將讀者意識貫穿于文本始末,尤其是在作品故事的結尾,著重對此進行提升。這種模糊、開放式的結尾,給讀者留下無盡的遐想空間。
在《美國牧歌》中,欲探究猶太種族身份,凸顯自我種族意識及其對種族認識的超越性,作者別有意味地設置以下場景:在光天化日之下,許多無業游民在大街上玩車輛轉圈游戲,對路人進行大肆搶劫,“他們才不管是黑人、白人,什么人他們都要撞死。”在此,作者以種族代言人的口吻,道出了讀者共同的心聲,即“對種族歧視的一種徹底蔑視。”[15]他們用行動顛覆、僭越傳統的種族認識誤區,企圖破壞種族社會的不合理。藉此,達到在思想和行動上對種族隔離意識的真正超越。此外,羅斯在探索瑞典佬出路問題上,亦不乏與讀者交流互動的意識。瑞典佬應該探索出怎樣的道路?如何擺脫這種困境?文末并未明確交代,取而代之的是,作者在文末也似乎在向讀者索求答案:“他們的生活到底錯在哪里?究竟還有什么比利沃夫一家的生活能少受一些責難?”[16]
《我嫁給了一個共產黨人》中的艾拉,因階級屬性的差異、人生信仰的不同,與伊夫的思想終究找不到交點而時常產生分歧,矛盾升級后,遭到后者出版《我嫁給了一個共產黨人》的打擊報復。作為受害者的雙方,他們如何以理性的方式審視自我與對方?作者還是偕同讀者,一同在追尋答案。
《人性的污穢》中,車禍的肇事者萊斯,是作者典型塑造的一位軍人形象,戰場上,他是合格的軍人,沖鋒陷陣,奮勇殺敵;家庭中,他卻是不稱職的丈夫,優柔寡斷,一味退縮。兼具丈夫、父親雙重身份,但卻不能在家庭中樹立權威,妻子不管不顧,兒子不聞不問。缺失了家中應有的話語權,他陷入嚴重邊緣化的泥淖,難以自拔……在文章瀕臨收尾時,作者精心構造了一個意蘊豐富的場面,即安排車禍的肇事者萊斯與事件始末的見證者內森邂逅于寒冬清冷幽靜的冰面上,兩人隨即展開了一場思想的交鋒,“通過與萊斯的交談他看到了一個植根于無比深邃的黑暗中的孤獨的靈魂,一個未曾受到文明約束的真實的心靈,哪怕是心靈尚未得到救贖前的狀態”。[17]兩人之間進行了一場意味深長的心理對話,既是心靈的交流,更是人性的對話。
羅斯作為猶太作家,在“美國三部曲”中,以濃烈的讀者意識,客觀理性地書寫猶太人生。他以猶太主人公為基點,探討猶太人的現實處境,進而上升到普遍的人類命運關懷。他將猶太傳統、歷史文化等自身特色拋入到美國社會的大背景之中,引領讀者一起參與體驗,在與讀者互動中思考猶太后裔位處他者社會中的生存境遇,從二元關系結構中進行探析,進而深意掘取兩種文化交融的動因,“羅斯以冷眼旁觀的態度和細致描寫的手法來表現當代猶太人的思想沖突和矛盾性格,特別是對那些出身寒微的新興中產階級的真面目反映得尤為深刻。他是一個從傳統的猶太作家向美國是的現代派文學過渡的作家,是一個矛盾的統一體。”[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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