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迪?艾倫的電影《情迷午夜巴黎》(Midnight in Paris)在第84屆奧斯卡金像獎頒獎禮上斬獲最佳原創劇本獎,此片的主題是懷舊——令主角在午夜進入上世紀20年代的巴黎。問題是:對于21世紀年青一代的觀眾究竟還有何意義?片中出現一個接一個的現代主義的作家和畫家,幾乎像走馬燈一樣,與瞠目結舌的男主角——顯然就是伍迪?艾倫的化身——萍水相逢,但瞬間即失,場景接得太快了,非有心人可能不知道說的是什么典故。
這部影片表面上說的是懷舊,其實是在表現伍迪?艾倫自己的文化品味。讀過他在《紐約客》雜志發表的大量幽默散文的人都記得,文中的伍迪不時進入經典名著之中,甚至和小說中的人物對話(例如有一篇散文,他就和小說中的《包法利夫人》高談闊論),這一個習慣也時而被引入他自導自演的影片之中,譬如在《愛與死》(《Love and Death》,1975年)中,就干脆把《戰爭與和平》的故事由自己以插科打諢的方式演出來,而《迷失決勝分》(Match Point)則用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并以這種方法向他心目中的大師致敬。
伍迪的確是個“另類”人物,他幾乎和當前好萊塢的大片潮流背道而馳,每年一部,拍出既幽默又有思想啟發性的“小品”型電影,這部《情迷午夜巴黎》也不例外,但文學性更濃,把我這一代吃現代文學奶水長大的人帶回到那個文字依然感人的時代。我們都把作家寫出來的文本(小說、詩歌),視為藝術精品,和繪畫、雕塑一樣,而巴黎就是我們心目中的首都,何況還有在巴黎咖啡店沉思的存在主義大師薩特——當年也是我們的偶像。
上世紀20年代也是一個失落的年代,第一次大戰剛結束,歐洲的文化人頓時迷失了方向,更妙的是這種失落感卻在一群自愿流落在巴黎的美國文人身上表現得淋漓盡致,其首要人物(在當年還是一位初出茅廬的作家)就是海明威。看完此片后,我迫不及待地到坊間書店購得一本海明威的名著《流動的饗宴》,一口氣讀完,趣味盎然,不禁勾起自己的一段回憶:也許這就是不少友人當初向我極力推薦此片的原因。
看過此片的有心觀眾當會記得,片中男主角在午夜巴黎搭上一部老爺車,遇到的第一個人物就是費茲杰拉德和他的太太Zelda。我記得在大學時代讀的第一位美國現代作家就是費茲杰拉德,后來才讀海明威的《老人與海》。費氏夫婦是20年代美國文壇的金童玉女,他們的生活方式:喝酒、跳舞、狂歡——也被后世人形容為美國東部都市文化的象征,文學史上稱之為 “喧嚷的20年代”,其真正的文化來源卻是巴黎。記得我在臺灣上大學的時代生活苦困,一眼讀到費茲杰拉德的文字就覺得迷人之至,內容猶如天方夜譚,特別是他的短篇小說,英文不難,浪漫之至,有不少以巴黎為背景,后來有一兩部被搬上銀幕。
我猜費氏對伍迪的主要吸引力顯然在于小說中的爵士樂氣氛。在美國文化史上,20年代是爵士樂鼎盛的時期,費茲杰拉德的不少短篇皆收入他的一個集子,就叫作《爵士樂時代的故事》,而他的長篇名著《大亨小傳》的女主角,就是Zelda的化身,她當然跳的是爵士舞“查爾斯登”。
這一段淵源在文學界盡人皆知。令我莞爾的是,片中費茲杰拉德首次出現時的長相和穿著,竟然與海明威在《流動的饗宴》中所描寫的一模一樣。海明威的文筆特色就是觀察入微,既忠實又感人。記得我曾試著模仿他的文體,故意用很多and來連句,當然畫虎不成反類犬!同班好友中對海氏作品研究最深的還是王文興,后來他也成了臺灣文壇現代主義的領軍大師。
海明威在本片中只出現了三兩次,說了幾句話。伍迪?艾倫避重就輕,把另外兩位經典人物也故意忽略了:艾略特一鏡帶過,喬伊斯的名字被提起,卻沒有出現,當年出版他的巨著《尤利西斯》的莎士比亞書店,在片中也只有一個鏡頭!60年代末我初到巴黎旅游時還到過這家書店瞻仰,和片中的男主角一樣。記得當時帶的一本旅游指南就是海明威的《流動的饗宴》,但沒有細讀,連他和司考特等人時常聚會的酒吧“丁香園”也沒有去。當年海明威在此寫作,會友、飲酒,又在莎士比亞書店借來俄國文學名著的英譯,遍覽群籍,他當年無錢買書,書店老板Sylvia Beach愛才,竟然免費借給他看。現在哪有這種福氣?
可惜伍迪在此片中只字不提龐德,他更是一位愛才若渴、到處為作家張羅的人,沒有他,艾略特的《荒原》也不見得會變成現代詩的經典。為了視覺效果,伍迪當然不會放過這一群“失落”文人的女主人史坦茵(Gertrude Stein),海明威在書中一律用史坦茵小姐稱呼,以示尊重。片中的她也甚熱情,但她的私生活中的女伴Alice Toklas卻被忽略了。《流動的饗宴》中提到一件不可告人的秘密:海明威在史坦茵家無意間聽到史小姐在哀聲請求:“別這樣,小妮子……”不知說的是誰?有待行家解謎。
史坦茵自己也是小說家,以文字創新著稱,但她更大的貢獻,是在家中接待了不少有才華的美國作家、法國文人和畫家。
從畢加索到超現實主義,伍迪?艾倫點到另一位畫家達利和他的兩個朋友,其中一位就是鼎鼎大名的西班牙導演布紐爾(Bunuel),還不忘幽他一默,故意把他后來才拍的名片《The Discreet Charm of the Bourgeoisie(1972)》中的故事先講給他聽,令他如入五里霧中,又是一個“典故笑話”(in-joke)。
《情迷午夜巴黎》就是這一連串的文學典故交織而成的,主角不僅情迷巴黎(片初的數十個鏡頭令人想起另一部伍迪為自己最鐘愛的城市——紐約——所拍的頌歌《曼哈頓》,1979),而且更情迷20年代的現代主義。在這個“后現代”社會,還有多少青年情迷海明威,更遑論20年代的現代主義。■
(作者系作家、學者、香港中文大學講座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