淇淇，22載人間路

它是世界上唯一一只人工飼養成功的白鱀豚，是享受中央領導親自關照的野生動物個體，也是無數目光和閃光燈聚集的焦點。在人類看來，它受到過至高無上的禮遇。在動物們看來，它的一生，在與長江母親有過短暫接觸后，余下的長達22年，都在中國科學院水生生物研究所（以下簡稱水生所）內一直徑12米、深3.3米的人造圓形水池中形只影單地度過。

它叫淇淇，是一只雄性白鱀豚。很多位中外科學家為它著書立傳，采集復雜的數據和珍貴的影像資料。今年的7月14日，是淇淇辭世10周年，我們再次走進水生所，回憶它在武漢度過的22年時光。我們沒有儀器和理論，只有手中的筆和紙。因而，下文將會寫到的淇淇，脫離了一切人類賦予它的“社會身份”，僅僅是一只陪伴過武漢人22年的白鱀豚。

落戶武漢

淇淇來武漢，是一場不情之請。

20世紀60年代的中國，發展重點仍然是經濟魚類，對長江淡水鯨并無研究。但國外許多學者卻對只生長在中國長江的淡水鯨白鱀豚有濃厚的興趣。他們給剛剛分配到中國科學院水生所工作的劉仁俊寫信，“有的想要過來乘船長時間觀察，有的要1平方厘米白鱀豚的皮，有的要幾滴白鱀豚的血，有的要來記錄白鱀豚的聲音”。

結果是“盛情難卻”。1978年，中國科學院水生生物研究所為主持單位，中國科學院聲學研究所、中國科學院生物物理研究所和南京師范大學等單位組成全國白鱀豚研究協作組。

協作組分別于當年12月和次年5月在洪湖做了兩次白鱀豚考察，每當看到自然界真實存在的白鱀豚，劉俊仁都激動難耐，“第一次的考察是從武漢到沙市走了一個來回，總共看到白鱀豚7頭；第二次的3天考察總共在洪湖縣新堤鎮江段的江心洲新淤洲看到19頭。”

為了積累更多的科學經驗，一直以來只有魚類養殖經驗的水生所決定自己飼養白鱀豚。長江和兩湖（鄱陽湖、洞庭湖）的水產收購站收到水生所的托付，捕撈白鱀豚。

剛滿一周歲的淇淇出現在1980年1月的湖南省城陵磯。水生所白鱀豚研究組首任組長、著名魚類專家陳佩薰對當時一幕的描述是，“漁民看見它滿口牙齒，誤以為會咬人，便用鉤子鉤住頸部，留下兩個洞。”

和淇淇一起捕獲的另一只大豚因為傷勢太重，很快就死去。根據他們前后緊緊相隨的樣子，研究人員后來糾正某些媒體關于“患難情侶”的渲染，判斷他們是一對母子豚。

接到收購站電話，水生所連夜趕往湖南，用一輛吉普將淇淇帶回武漢。20×20×3米的一個方池是淇淇在武漢的第一個家。

特批的自來水管道

還在傷痛中的淇淇不知道它已經引發一個天大的新聞話題。《人民日報》等國家級刊物和省市縣的媒體一擁而上，郵電部破例于發現淇淇當年發行一整套白鱀豚特種郵票。

沒有互聯網的年代，《東京新聞》很快就報道了這件事，美國和歐洲研究機構的賀電緊隨其后。國內也不斷有領導人專程前往武漢看望，一向安靜的水生所成為焦點話題，住在附近的村民想盡辦法，托層層關系一睹淇淇尊容。

當年通往水生所附近的吳家灣站的公交車只有15路一班，下車后，要走半個多小時的土路。即便這樣，還是源源不斷的有人慕名而來。水生所為此專門限制每天來訪的人數，“所有訪客都要得到辦公室的批復，但辦公室最后還是要尊重研究機構的態度。”只有每年的春游和秋游季例外，孩子們由學校組織前來參觀，人數最多的一天要達到300人。淇淇的情緒也會上漲到最高峰。看到小朋友站在水池邊，它一準會把鐵絲網上的皮球用尾部頂入水中嬉戲。

各種快捷通道為淇淇鋪就。為了讓淇淇用上最好的水質，時任湖北省委第一書記陳丕顯親自指揮，把魯巷水廠的優質自來水引入水生所。還沒通自來水的附近村民沾著淇淇的光，提前過上城里人的生活。

巨大的輿論反應將淇淇推上“國寶”的神壇。

一只豚的孤單

一端是極致的喧囂。一端卻是無盡的落寞。1984年，剛來水生所工作的王克雄住在緊挨淇淇生活水池的小磚房里，初來乍到的他對這個小家伙充滿恐懼。“一到夜里淇淇就發出叫聲，水泥池深，回聲很大。3-5月，進入發情期的淇淇不停地在水里尖叫。”王克雄心生憐憫，經常在半夜走到淇淇池邊。看到熟人的淇淇轉個不停，用尾巴輕輕拍打水面，濺起一片小水花，表示對他的好感。

一只白色的救生圈成了淇淇的癡迷之物。它不停地用吻部推著救生圈移動，還不住地想要趴在救生圈上面，一次次不可能的努力將腹部磨得通紅。這個沒生命的玩伴吸引了淇淇全部注意力，每到喂食時間工作人員只有把救生圈撈起來，淇淇才會專心吃魚。為了表達不滿，它在水里快速游動，經過飼養員時突然減速翻身，側身輕輕撞工作人員一下，永遠上翹的嘴巴仿佛是個搗亂成功的孩子。

其實，為淇淇找伴的腳步從未停下來。但因為白鱀豚數量銳減以及傷病等問題，蘇蘇、江江捕獲后相繼離去。只有來自湖南省華容縣的雄性白鱀豚容容成為第一個來到淇淇身邊的伙伴。哥倆一起迎來第一個夏天的考驗，露天飼養池的水溫經常達到35度，淇淇卻歡快地圍著容容轉。人們眼中的苦夏，成了淇淇的歡樂時光。

第二場考驗在冬天到來，2月的某天氣溫驟降20度，皮下脂肪層很薄的容容被凍死在池中。兩只豚僅相伴288天。

之后的三年，淇淇依舊在孤獨中度過。“與人類天生的親近，是白鱀豚的可愛之處，卻也帶給淇淇太多悲傷”。

短暫的愛情

像是注定的相遇。依然是湖南省城陵磯。1986年，第一次大規模的圍捕白鱀豚行動給淇淇帶來這一生唯一的一位異性伴侶，2歲的珍珍。

珍珍是與一頭年紀稍大的雄豚聯聯一起捕獲的。另一頭漏網的雌豚一直圍著大網轉來轉去。珍珍與聯聯被空軍直升機接走后，當地人發現這只母豚還在附近徘徊了一整天。“白鱀豚中年紀稍大的母豚在家族中地位很高，游動時也位于前列。”照此推斷，這只不愿離去的母豚應該是珍珍的媽媽。

失去媽媽的珍珍與聯聯寸步不離。同一方向游動，同時開始絕食。聯聯年紀較大，先病倒了。因為缺少食物引發脫水，聯聯身體失去平衡，無法定位，時時在池壁上撞得皮開肉綻。珍珍鉆到聯聯腹部托住它上浮呼吸，或是游動到聯聯的外側，保護聯聯免受傷害。76天后，聯聯離開。珍珍獨自在池中悲鳴，嘶叫。

水生所的科學家擔心獨自生活的珍珍再出意外，在一個與“淇淇”的圓形池相通的橢圓形池中為它們安排了第一次見面。兩個池之間的通道能讓他們彼此張望到，又互不干擾。已經在人工飼養環境下生活了6年的淇淇起初完全沒有意識到這位鄰居的到來。它甚至部分喪失了回聲定位能力和哨叫聲，像一個啞巴。

但淇淇卻聽到來自珍珍的呼喚。它不斷把腦袋湊到通道口，朝那頭張望。像是意識性的喚醒，淇淇也開始用同樣的聲信號回應珍珍。兩頭豚的聯系由此建立。許多次的流連后珍珍大膽地游入淇淇的圓形池。野生鯨類對狹窄的通道都懷有深深的恐懼感，但珍珍的這個舉動，說明她尋求同伴的心情多么迫切。

隨后一場突然的電閃雷鳴，讓兩頭豚徹底地打破芥蒂，游在一起。科學家在聲音記錄儀中聽到，珍珍的哨叫聲變得婉轉悅耳，像情竇初開女孩的耳邊呢喃。

但白鱀豚的性成熟期要到4-5歲。理論上，珍珍要做淇淇的新娘，得再等4年。然而，因為缺少好的飼養環境，意外墜入池中的0.7公斤的鐵銹片卻讓這場人為設計的好姻緣，灰飛煙滅。珍珍在1988年9月離開。因為長期人工飼養而“不愛做聲”的淇淇突然發出一遍遍的慘叫聲，淇淇的聲音圖譜中從未出現過的悲傷。

再次尋伴失敗

為淇淇尋伴的嘗試日漸困難。

已經向個人開放的長江儼然是黃金水道，“你猜那時船的數量多到什么程度？”水生所副研究員王克雄自問自答，“我們在江西湖口做過統計，每半分鐘就有一艘船出現。”

航運是白鱀豚的最大殺手。白鱀豚個體之間靠聲納系統取得聯系，但船的噪聲對其影響很大，甚至船舶的發動機噪聲和某種哨叫聲會互相重疊。船尾高速旋轉的螺旋槳也會將白鱀豚打死，“這種死亡占到三分之一”。

同時期開放的漁民個人承包也引發很多非正常捕撈現象。漁業發展太快直接掠奪豚類的食物，“科學家推斷，食物減少有可能會導致豚類后代的雌性個體變少，雄性居多，進而影響整個種群的繁衍。”

人類為淇淇繼續進行的尋伴行動因此變得愈加艱難。1992年，淇淇仍然孑然一身，搬進剛剛建好的藍白相間的新家。

科學家們對淇淇更加小心翼翼，他們唯恐自己的行為再給它帶來傷害。曾經每個月都有一次的例檢，也讓大家有了質疑。“長達一小時的檢查會不會讓已經熟悉的雌雄豚類感情疏遠？正在受孕的豚類受到這個刺激會不會中止？”他們帶著這些疑問走訪日本的鳥羽水族館，詢問館長的經驗，他的回答是，最大的訣竅就是不去動它。

安靜地生長，大概是人類能帶給已經喪失野外生存能力的淇淇的唯一安慰。

1995年，是關于淇淇愛情的最后一次嘗試。一頭捕獲的雌豚被送進石首天鵝洲自然保護區，而此時的淇淇已經在人工飼養的環境下生存了16年，當科學家們試圖在半自然保護區馴化這只雌豚時，它的身體卻被漁網纏住，窒息而死。

這是人工捕獲到的最后一頭白鱀豚。

安全的老去

淇淇漸入遲暮之年。

與淇淇同年來到水生所的陳道權回憶，“1歲的淇淇胃口最好的時候，一口能吞進半斤重的魚。如果同時把死魚和活魚都拋給它，它只吃那些靈活游動的活魚。”

但此時的淇淇，因為已經一定程度上喪失了回聲定位能力，即使把小魚放在它旁邊，也捉不住。它鋒利的牙齒幾乎磨平，吞進口里的小魚含一會兒后又吐掉。

以往每到進食點，淇淇總會圍著池子轉圈，吐出一圈圈小氣泡。但越到后來，淇淇對食物越發失去興趣。與它最熟悉的陳道權或是王克雄來到池邊，它也不會再像從前那樣翻個不停。王克雄伸出手用它最喜歡的動作撫摸它，淇淇的反應十分漠然，輕輕游開。

只有每年春天，處于發情期的那幾個月，淇淇又會恢復不安的游動。每到深夜，它因為身體不適引發的叫聲，聽得水生所的工作人員悄悄落淚。

有人提議把所里的幾頭江豚和淇淇養在一起，最起碼能互相做個伴。但后來不了了之，原因是，“怕已經喪失了野性的淇淇受到江豚的攻擊。”

淇淇繼續安全的、孤單的活著。

在白鱀豚的繁衍一籌莫展時，王克雄悲哀的感覺到，江豚也在銳減。“我在80年代的江西鄱陽湖和長江交界的水域，常看到成群的江豚穿梭不停地游動，粗看有100多頭。90年代后期這種機會很少見，一群的數量也縮減為三五頭。”

豚類棲息的水質也在悄悄發生變化。5年前王克雄乘水生所的考察船入江，大家很自然地用鄱陽湖的水補充淡水，把船上水艙加滿。但這時的鄱陽湖水已經很渾濁，王克雄看到當地漁民出去捕魚，也要自己帶桶裝水。風浪大時，濺到船上的水馬上沉積為泥沙。

1994年，水生所的研究人員做出了一個白鱀豚數量電腦模擬數據圖譜，圖譜表明，就當時的保護力度和水平，白鱀豚滅絕的時間只有25年。

淇淇的離開，白鱀豚的離開

淇淇是在病痛頻頻來襲時選擇靜靜離開的。

它似乎再也無法承受用保健品維持的生命，用寂靜和孤獨編織的光陰。2002年7月14日早晨，當飼養員寇章兵第一個來到館里招呼淇淇時，發現它已沉在水底。

正在日本出差的王丁和王克雄接到電話，兩人相對無言，在機場呆坐良久。趕回武漢時，淇淇已經被運到大廳做標本。王克雄一直沒敢走進去，直到小學生趕去給淇淇獻花。

淇淇的離去讓活躍了20多年的白鱀豚研究停滯下來。2004年，在武漢召開的第二次豚類國際保護會議提到了江豚保護，并確定了2006年的長江淡水豚考察。

這只多國考察部隊上船后，才發現很多理論都無法和中國的現實結合起來。當初雄心勃勃的外國科學家們穿著臨時買來的綠軍大衣在船上看了一周的江水后，漸漸變得沮喪。“他們找不到白鱀豚，連江豚也只看到零星幾只。”

一位美國科學家出發前從美國西南漁業中心借來高倍望遠鏡，但冬天的江面霧太大，漂浮在南京長江大橋下的一只白色蛇皮袋也被他誤認為是白鱀豚，激動萬分。還有人在深水檢測時聽到有類似白鱀豚的哨叫聲，靠岸時察覺只是造船廠的機器噪音。

除了找不到白鱀豚的失望，漂在江上的數不清的采砂船、擋住直視對岸的貨船，讓這些外國科學家覺得“這是個瘋狂的世界。”

38天的考察結束時，一位英國志愿者不愿意下船，坐在船尾哭泣。“我一跨上岸，就永遠看不到這個物種了。”

最后，經過中美專家的商榷，以白鱀豚功能性滅絕（由于人類活動的影響，這個物種無法通過自身繁殖維持生存和發展，它們將繼續在無望中等待自然滅絕）的結論昭告天下。這個時間點，比水生所當年的推測提前了7年。

“的確，長江的支流和汊道還有很多，我們的船走的是主航道，也許還有沒被發現的白鱀豚。”但這看似不放棄的一種猜測，已經對白鱀豚的未來失去了意義。

養好江豚是對淇淇最佳的懷念

“在地球上生活了2500萬年的長江白鱀豚太老了嗎？這個物種和恐龍一樣遲早要滅絕嗎？”科學家曾這樣設問。“白鱀豚并沒有老到不能生存，而是因為我們人類的干擾才使它加快了滅絕的速度。如果長江不能支撐白鱀豚的生存，那也意味著不遠的將來我們的地球將不能支撐人類的生存。”王丁、王克雄在《遠逝的長江女神——搜尋最后的白鱀豚》一書中作答。

當白鱀豚的研究暫時告一段落，水生所要求王克雄把重點轉向江豚時，他的內心卻完全無法說服自己。“淇淇去世雖然是正常死亡，但壓力還是很大。不想再去養江豚了，最后它們的結局也許和淇淇一樣的。把這些豚類不停地養在這兒，好像是自己的錯。”

人工飼養到底是不是錯？王克雄又想起1986年首次在武漢召開的淡水豚生物學和物種保護國際大會。水生所曾代表中國專家提出自然保護區、遷地保護區，人工條件下的飼養三種保護方式。人工飼養的方式在當時曾遭到國外學者的反對，他們認為自然保護區是唯一的方法。

但這么多年來在國內的觀察，讓王克雄漸漸意識到，人工飼養是目前中國最有力的保護方式。“保護自然環境是最根本的，但目前的中國做不到。一個保護區的職權范圍沒法阻攔船運等各方面的協調。人工飼養相對獨立，不涉及其他政府管理部門，較容易實現。像大熊貓、揚子鱷等保護的成功不是在野外，而是靠人工繁殖。江豚肯定也要走這條路。所以，必須有一批動物做出犧牲。”

在原先淇淇生活的圓形水池隔壁，住著七只江豚。“為了避免悲劇再發生，我們飼養群體，再繁殖后代，把它們的后代放到野外去。這七只江豚可能就是江豚保護的奠基豚。”

王克雄的論文致謝中，與其他人并行排列著的一段，是向江豚的致謝。這是對淇淇表達懷念的最佳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