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現母親

摘要：在虹影的這兩部半自傳體小說中，對母親形象的刻畫可說是經歷了很大變化：在《饑餓的女兒》中，作者更多的是著眼于母親對“我”的冷漠、脾氣的暴躁、因勞苦造成的年老色衰、與多個男人間的情感糾葛等等，而在《好兒女花》中，作者追憶母親的筆墨明顯浸滿了深情和對母親深切的理解與同情。這種對母親由恨到愛的書寫過程也是作者從少女到女人再到母親的身份轉換過程。母親的形象也在女兒對母親的反叛、女人對女人的理解以及母親對母親的認同的視角中得到豐富和完善。

關鍵詞：饑餓的女兒；好兒女花；母親

[中圖分類號]：I206[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2)-09-0022-02

從《饑餓的女兒》到《好兒女花》，虹影對母親的認識有很大轉變，如果說在《饑餓的女兒》中更多的是距離，是不滿與怨恨，那么在續篇《好兒女花》中則是深深的理解與認同。小說成功地塑造了一位真實的，平常的，堅韌的母親形象，母親經歷了許多苦難和不幸，但她始終沒有放棄對兒女們的愛，她不被苦難壓倒，而以終生的愛來呵護子女，以她自己的方式愛著她的兒女，愛著這個世界，給身邊的人以善良和同情，演繹了一個平凡母親的偉大。在這里，母親不再是《饑餓的女兒》中被“我”異化、誤讀的悍婦，而是一個因其善良、慈愛、隱忍而在“我”筆下重獲新生的真正的母親。

一、以饑餓的女兒的眼看母親

“母親”在數千年的書寫歷史中，一直是勤勞、善良、富于奉獻精神的偉大犧牲者形象，而在作者的眼里，母親掀開了神秘的面紗展現出真實的自我。在“我”的眼里，母親不夠慈愛、冷漠、稍不順意就惡語相向；不夠賢淑，臟話連天，讓“我”都不堪入耳；不夠柔美秀麗，“我”想象不到母親也曾有過的美貌，在“我”面前的母親是一個粗俗的女人，生活磨得她身材變了樣，有了水桶腰，睡覺像豬一樣，還流口水……她不夠忠貞，在那樣一個中規中矩，束縛人天性的年代，母親做出了一系列驚世駭俗的行為：逃婚，和袍哥頭子結婚，逃離了花心的袍哥頭子與養父再婚，在養父外出期間和生父發生曖昧關系，與守禮的大伯，翦伯伯的感情糾葛……

這是身心皆得不到滿足的饑餓的女兒在特定的歷史條件下對母親的認識。長久以來，文學作品中的母親都是愛和奉獻的化身，而在虹影的作品里，母親形象被異化了。或許正如虹影所說，母親的性格里有追求自由與愛，反抗世俗束縛的精神，而母親把這種暴烈的、不為常人所接納的天性烙在了她心上。因此，雖然她渴望愛，渴望母親像對其他哥哥姐姐一樣對待她，可是她不會采取刻意逢迎、委曲求全的姿態，而是采用極端的反叛。從小她就與母親鬧別扭，總是與母親對著干，在她的意識里，讓母親不舒服，她才能舒服。而這樣做的唯一目的，就是要引起母親的注意，要讓母親把她的愛給她。

寫《饑餓的女兒》時，虹影35歲，卻是以極度缺愛，在家中、學校包括社會受盡排擠的小女孩口吻進行敘述，而母親的粗暴和冷漠對于一個身心都處在走向成熟所必然面對的種種未知恐懼的狀態的孩子來說最是記憶深刻的，因此，這部小說是用彼時的口吻敘述彼時的故事，刻畫彼時在作者心里留下陰影的母親形象。由于年齡、個性、周圍環境的影響，作者對母親的解讀不可避免地流于誤解和夸張。

二、女人對女人的理解

如果說在《饑餓的女兒》中，虹影和母親似乎隔著距離，那么在《好兒女花》中，這種距離感完全隱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女人對女人的理解。這是因為，兩部小說的創作之間隔著十年的距離，這些年的生活，有很多的波折，給了作者很多教訓，生活的經歷讓作者更加理性和平和。正如虹影說“生活給我上了嚴酷的一課又一課，教會人成長?！币虼俗髡叩靡砸砸环N女性的同情去看待另一個女人（母親）的遭遇。她把自己超然出去，從遠距離來發現、觀察這個女人。于是理解了這個女人的愛恨情仇。母親既有對束縛的掙脫，對自由的向往，對真愛的執著以及為了救自己在乎的好人而淪為禽獸泄欲的工具的人道主義的溫暖情懷，也有不為常人所理解的丑陋：她為了愛情背叛了婚姻，犯下了不貞不潔的罪名；她迫于生計與辛勞，疏于對孩子展露自己的愛……作者同時也以同情的口吻寫到了母親由于內心空虛，在找不到任何傾訴對象的情況下，去到河邊撿垃圾。這一事實本身對作者的觸動尤其強烈，也喚醒了內心對母親的理解。母親重溫文革艱辛撿垃圾，是因為那時的記憶在母親心里已經揮之不去。盡管那時生活窘困，但長江邊上有她愛的男人，他們穿過長江灰蒙蒙的大霧來到她身邊，給她送來食物以及難得的慰藉。而現在的母親，卻是如此地孤獨，她只能靠重拾過去的記憶來換取心靈的扭曲的充實。

這是一個女性以接納的眼光刻畫的另一個女人，展現了她的全面性、復雜性以及深刻性。不僅寫出了文革的慘烈，對人性的摧殘，也寫出了人性的復雜和扭曲。作者并不因其經受的苦難而刻意美化其丑惡，也不因其身上的丑惡而否認其人性的美好。從這個意義上說，作者刻畫的不僅僅是一個特定的女人，而且是文革以及所有災難歷史中所有女人的化身。她們是立體的人，集善良與丑惡與一身，集偉大與卑微與一身，是實實在在大寫的人，揭示了作為女性存在的本質。

三、母親對母親的深愛

《好兒女花》講述的是母親去世后，作者回家奔喪那三天發生的故事。她通過親戚的講述和對自我情感的梳理還原了母親的真實，而女兒的出生也使得她和母親的和解最終達成。

那時，作者生父早已去世，而母親的離世對她來說意味著生活的破碎，她來到這個世界上的根源被切斷，從此成為無根的人，這種自我身份消失的焦慮以及身為人母的雙重體驗作為一股強大的內力驅使她回憶被年少的她有意無意誤讀或者遮蔽的母親慈愛的事實。其實，她跟母親互相之間都是很愛的，只是她們真正地把這種情感壓抑住，為什么壓抑住呢？那是因為母親沒有辦法向她表達她的這種感情。在那樣的時代背景下，她的不合理出生讓母親背負不忠貞的罵名，而生活的艱辛與內心的煎熬沒有給母親留下調節自我心理的余地，于是母親采取一種極端的冷漠態度對待她以此來發泄內心的委屈與苦悶。而童年及少年缺愛的心理以及對母親反叛的心理已然形成心理定勢，讓她無法將對母親的在乎和愛說出口。

可是，母親的去世這一巨大創痛使長期內心冷漠的她產生了“子欲養而親不待”的懺悔，虹影在接受網易采訪時說：“失去了母親，你對這個世界的理解是完全不一樣的，母親都不在了，母親不會永遠在那個地方等著你，你對這個世界的感覺是好像都變了一個顏色。在這樣的情況下，對母親的看法和理解是完全不一樣的?！庇谑撬_始追憶母親的美，理解母親的隱忍，挖掘被親人刻意隱瞞的母親晚年不幸福的真相，贊揚母親的智慧。

如果說母親在年少任性的虹影眼里沒有一絲女性的美，唯一一次對母親年輕時美貌的描寫也是通過大姐的描述，那么在《好兒女花》中，母親則是另一番模樣：“家里少有的發黃黑白照片中，倒有母親穿著旗袍和高跟鞋燙發的照片，她高額頭，憂郁嫻靜，嘴角微帶笑意，很嫵媚。眼睛深情地看著什么地方，不見多幸福，確是煥然一新的亮堂，一派韻味。想來，少有人能抗拒這種美?！边@里的母親不僅有著美麗的外在，也有飽滿的內心。作者執意要弄清楚被家人誤會的母親與守禮的大伯、與翦伯伯以及工頭的情感糾葛只是為了還母親以清白，讀懂母親為了家庭、出于人道主義情懷的隱忍及自我犧牲精神。

在《好兒女花》中，對母親智慧的贊揚不時在字里行間流露出來。虹影說：“母親是懂得幽默的人，她知道如何說話，少一個音，間隔一個字，提高或降低一個詞，效果完全不同，從這一點講，母親是個語言藝術家?！蹦赣H也是一個天生的詩人，她會說“三月桃花雨，下的渾身軟綿綿，男人走，女人牽?！币矔f：“菩薩保佑六妹，給她白合曼陀羅，給她利劍長江水，給她巫山云和霧，給她我的心、我的命……”母親同時還是一個哲人，比如在虹影因為《英國情人》身纏官司時，母親對她說“六妹啊，不要怕。太陽走，月亮出；月亮走，太陽出”；比如母親吃著她買的雪糕說“這雪糕真好吃，甜得順，多像一個苦命人，苦盡甘來?！保贿€有一次母親對馬媽媽說：“孩子就是一種人質，是我們這些做媽的生活的目的?！边@是母親的人生智慧也是對兒女深沉的愛的體現。所有這些對母親的再認識都是為了表達自己對母愛誤讀的懺悔，同時也更凸顯出母親的偉大及堅韌。虹影在書中寫道：“他們愛母親，以他們的方式，我愛母親，以我的方式，但都是自私自利的。從這一點上看，我們都是一種人，哪里能抵得上母親愛我們這些兒女，全心全意，掏心掏肺，舍去自己性命而終生不悔不恨。弱水三千，只取那一瓢飲，一般專指愛情，可對我們的母親而言，就是如此，我們就是她的那一瓢飲”。

四、結語

從對母親的隔膜、反叛到理解、同情再到懺悔、深愛，虹影深切地讀懂了母愛的深沉與偉大，《好兒女花》中關于輪回的書寫更是將自己對母親的愛推到了極致：“一個小蝌蚪在水里游，一個大蝌蚪跟著小蝌蚪身后。他們在寬闊無比的江里努力游向對岸。小蝌蚪對大蝌蚪說，真好，前一世你是我的女兒，這一世你是我的母親，我們倆永遠在一起，永遠不分離?！蹦赣H飽受折磨的肉體消失，而平凡又真實的靈魂長存，死亡連起她與母親理解的橋梁，盡管殘酷，卻于痛苦之中綻放愛的光華。

參考文獻：

[1]、虹影.《饑餓的女兒》[M] .四川文藝出版社，2000

[2]、虹影.《好兒女花》[M] . 江蘇人民出版社. 2009年版

[3]、騰訊文化.虹影《好兒女花》：用殘酷人生與母親和解.騰訊網文化頻道【EB】http://book.qq.com/zt/2009/hongying..2009-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