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下克上”是指產生于日本室町時代、由于戰爭、奪權等而導致的下層階級取代上層階級的社會現象。這是就政治層面而言,在文化層面亦是如此。日本歷史學家家永三郎曾指出,“下克上的進程所導致的社會勢力的新陳代謝,也在文化領域決定了貴族文化的沒落和民眾文化的上升”。[1]相比較而言,中國封建社會也歷經過多次自下而上的農民運動和政權更迭,然而以儒家的“仁義道德”為核心的價值觀卻占據著社會主流,不同階層的文化之間也表現為相互促進、共生共榮的局面,并未出現本質上的輪換與更新。本文試從一相對化視角探討這二者的差別及其原因之所在,窺測兩國在政治意識和文化形態上的異與同。
關鍵詞:下克上;文化;差異;原因
[中圖分類號]: G0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2)-26--02
一、“下克上”產生的時代背景及具體表現
“下克上”現象產生于日本中世的室町和戰國時代。這一時期是繼鐮倉時代之后幕府執政、將軍掌權的武家統治期,也是日本歷史上戰亂頻仍、社會急劇動蕩的大變革時期,從1480-1590的百余年被稱作日本史上的“戰國時代”就可見一斑。政治上的不穩定性造成了國民意識形態、價值觀念的異動,各階層力量不斷沖撞對抗、分化組合,平安朝以來的貴族王朝體制趨于崩潰,武家的專制政權也遭受著各種地方勢力的沖擊,急劇變幻的時代背景反而提供給了新階層、新文化以成長的可能。
1、政治上的“下克上”
日本自1192年鐮倉幕府建立以來,便進入了真正意義上的封建社會時代。武家取代公家而當權,其統治基礎乃是以土地為媒介的莊園制經濟以及將軍與御家人的主從關系。將軍為最高統治者,將軍之下是管領,在地方上則設置有守護、地頭和各種行政機構。隨著社會生產力的不斷發展,這樣的一種階級關系在社會出現變動及幕府統治出現衰退的狀況下導致了各種地方勢力的斗爭與反抗,“這種動蕩的政治局面,是與莊園制的漸次瓦解和隨之而來的階級關系大動蕩分不開的。”[2]“沒落階層有希望恢復地位,而發達之人又不知道何時會墜入沒落的深淵。不論身份地位的高低,以前的人與人之間的關系都被重新構建。鐮倉末期和南北朝時期政治形勢的混亂就是這樣產生的。”[3]在生存狀況逐漸惡化的情況下,地方武士和平民運動迅速興起,被稱為“土一揆”的農民起義運動使得幕府的統治基礎漸趨衰弱。關于“土一揆”發生的原因,有學者認為“在地方上民眾力量不斷壯大,甚至到了能夠維護地方秩序的地步,‘一揆’的出現很大程度上便是與此有關。”[4]以及“地方上對容易引發危機的政治秩序所持有的擔心”[5]。從本質上而言,“下克上”指的就是各地的百姓和國人反抗領主、爭取獨立的斗爭,這一現象出現于13世紀的鐮倉時代,在應仁、文明之亂之后已經相當普遍,成為建立新秩序的一種風潮。
2、文化上的“下克上”
室町時代文化的大眾化趨勢越來越明顯,“庶民勢力抬頭,下流趣味每普行于上流,如能樂、謠曲、狂言、連歌等類”。[6]在這一民眾勢力逐漸抬頭的政治背景下,文化層面上原先處于社會底層的平民文化便在社會的多個領域逐漸興起并漸趨取代了之前的貴族文化。“以《源氏物語》為范本的王朝式擬古物語的創作停止了,和歌的新發展中斷了,敕撰集的編纂也在這個時代宣告終止,古今傳授等無意義的秘傳流于僅僅在形式上講授歌道的傳統,大和繪的技巧顯著退化。”[7]民眾成為了新興文化的享受者和創造者,“適應社會勢力的交替,文化上也在進行大規模的新陳代謝。”[8]同時這也是整個室町時代文化的一大特色。“貴族的沒落、戰國大名的強盛、城鎮居民的活躍、農民百姓力量的壯大,促使文化的庶民化傾向大大增強。”[9]
二、社會變動背景下中國不同階層文化的走勢
中國方面,公元前221年秦王朝建立了中國歷史上第一個統一的中央集權制國家,其經濟基礎是封建地主土地所有制下的農業和手工業。在皇帝、封建領主和底層平民百姓這種金字塔式的國家治理機構下,若統治階層出現腐敗或社會矛盾呈現激化,以下反上的各類農民起義也并不鮮見,如秦末農民起義、東漢末年的黃巾起義、唐末黃巢起義以及元末朱元璋領導的農民起義等。但這種自下而上的農民起義往往只造成了政權的更迭,卻并未帶來文化的更新。文學、藝術、思想等領域所展現出來的是一種漸進式的取舍與融合,然而卻沒有質的變化。
以最成功的農民起義、元末農民起義為例,朱元璋于1368年建立了明王朝,從此開啟了一個歷時近三百年的東方帝國的大幕。這是一個典型的始自下層農民起義的勝利而建立的全新王朝,也具有政治層面上“下克上”的一些特征,那么明朝的文化走勢又當如何呢?“明太祖的立國, 雖然未必有民族革命的色彩, 但是在思想文化傳承上卻更注意追宗宋而不是元。對于元代的‘胡風’明太祖是決心改易的。這更主要表現在對于禮樂的追尋。在近百年元朝統治之后, 重新追尋已經廢壞的禮樂, 這也便確定了宋明文化承接的模式。”[10]文化的走勢依然是對中華主流文化的承襲和發展,下面試從幾個方面加以說明。
1、主流政治思想。依然是以傳統儒家思想為基調,加強和鞏固中央集權統治。在政治上加強君主專制的中央集權統治的同時,文化方面則大力推行帶有專制性質的一統政策,力圖將整個社會的思想文化都納入孔孟思想和程朱理學的軌道。“要建立和諧有序的社會秩序,鞏固和加強君主專制制度,儒學仍然是最有效的思想武器。特別是對封建等級關系的‘天然合理性’作出充分論證和說明的新儒學——程朱理學,能夠最大限度地滿足這種現實的需要。”[11]
2、文學。明朝前期的文學,因受華麗的臺閣體的影響而呈現一派繁榮的景象。不僅傳統詩文的創作,在小說、戲曲、散文方面也發展迅速,史學也迎來了其發展的高峰。“從永樂起的幾十年中,隨著政治的逐步穩定,社會經濟的恢復和繁榮,官方文化也達到極盛。永樂時期《四書五經大全》、《性理大全》的編纂,進一步確立了程朱理學的統治地位。”[12]
3、科學藝術。“明代的印刷術在宋元兩代的基礎上獲得了進一步的發展,印刷品在數量、題材多樣性、藝術性和可用性上都超過了前代。”[13]繪畫、書法、雕刻等也顯現出進步和創新。
三、出現差異的原因之分析
通過比較可以發現,在同樣是由底層農民運動而導致政權變動的社會背景下,中日兩國的文化走勢是迥異的。一個表現出積極的融合和漸進式的發展,一個則為完全的取代和質變。那么,產生這種差異的根源又是怎樣的呢?試將兩國作一橫向比較便能發現,雖然中日兩國同處東亞文化圈這一大的地域范疇,很多歷史時期內兩國也都有著頻繁的文化交流,但地緣上的接近并不意味著兩個國家的文化走勢一定相同。任何民族的文化,其創生和流變都必然和其所處的歷史、經濟、社會等大環境密切相關,既有其自身發展傳承的歷史脈絡這一內因的作用,又少不了其所處的外部國際環境這一外因的助推。唯有基于多元化視角的客觀分析,才能對相同歷史背景下中日兩國不同文化走勢形成的原因做一番探究。筆者認為,這一現象的出現涉及到兩國文化創造主體的不同、文化發展歷史的不同以及自身文化品性的不同等。
1、文化創造主體的不同。一般而言,政治上的當權者會影響主流文化的生成及其走勢。日本中世的戰亂時代,下層的武士、平民和上層的幕府統治者之間的矛盾不斷激化。各地農民為了保護自身利益并對抗“領主”和“地頭”的無理要求,紛紛自發成立起一種自治組織“惣”。“惣是鄉村自治的村鎮組織,是在莊園制內部滋長的一種新的社會體制。”[14]下層農民自身成為了地方自治的主體,并在很大程度上形成了“民眾文化”這一中世日本頗具特色的文化現象。正因如此,原先僅僅屬于農民階層自身的文化因子也因此擁有了得以傳播和發展的契機。而中國的農民運動雖然始自下層社會,但新政權建立之后卻依然采取集權統治來鞏固和維持大一統的局面,以求得國家的和平穩定和社會的長治久安。明朝在建國之初便在文化和思想上大力推行專制主義,弘揚孔孟等主流的儒家思想,加強思想控制。這樣,原先的被統治者一躍而成為統治者,但依然采用舊有的思想文化體系對民眾進行控制,不同階層的文化之間不存在進行輪換交替的社會基礎。
2、文化發展的歷史和國際環境不同。在平安朝以前的古代社會,日本積極吸收來自中國的大陸文化,而在平安朝,伴隨著遣唐使的停派,原先得以作為參照的藍本不復存在,因此日本“在咀嚼消化中華文明的基礎上,創造出具有島國特點的‘國風文化’”。[15]經過這樣一種“變異”和“改良”的積累,日本具備了一定意義上文化的自我更新功能。中世戰亂年代出現的“下克上”風潮以及隨之而來的江戶時代町人文化的繁榮,可以視為日本文化又一次的自我更新。通觀整個日本文化發展的歷史進程,在學習他國過程中積極“受容”之后的合理“變容”,乃是其文化發展的一貫現象。與此不同的是,中國自古以來就居于“華夷”體系的主體地位,對他國施加的影響多,而受他國的影響小,“‘華夷’秩序是在古代世界的社會條件下產生的一個有理念、有原則和有著自身一套比較完備體制的國家關系體系。由于長期以來 ,中華帝國乃是古代東方、特別是東亞地區的主要大國,因此這一體系的理念、原則和體制的構建,中國自然起了某種主導作用。”[16]這種以自我為中心的社會心理來自于對自身文化的優越感,中華文化發展的主干比較堅固,不易發生大的變動。
3、文化品性的不同。這主要表現在日本善于更新、變革和中國的“仁義忠信”、“和為貴”等儒家價值取向的不同。王勇教授在《日本文化》一書中將日本文化發展的基本特征定義為“模仿與創新的軌跡”,韓立紅教授也提到“日本在其民族性格的形成期吸收過大量的外來文化”[17]。但對外來文化若只是一味地引進和吸收,那就會變成機械的模仿,因此對其進行一定的變革和改良就顯得很有必要。而另一方面,中國文化則更多地顯示出一種同化和融合的取向,即在一種溫和狀態下的漸進式發展。“華夏——漢人崇尚中庸,少走極端,是安居一處,企求穩定平和的農業型自然經濟造成的人群心態趨勢,集中到政治家和思想家那里,中庸之道就成為一種調節社會矛盾使之達到中和狀態的高級哲理,所謂‘極高明而道中庸’、‘舜執其兩端而用其中于民’。”[18]另外,“強大的生命力和凝聚力”、“重實際求穩定的農業文化心態”和“尊君重民相反相成的政治文化”[19]等也是中華文化特質的具體表現。“貴和尚中”思想貫穿中華民族的整個思想體系,使得中國人十分注重和諧局面的實現和保持,這對于社會的穩定和發展不可或缺,同時也造就了文化在其發展體系上的前后相續和歷史承接。
結語
在“下克上”的社會背景下中日兩國文化呈現出不同的發展態勢并不是偶然的,這和兩國的文化發展史以及文化特性不同等因素有著直接聯系。分析這一差異及其原因可以為中日文化交流領域的研究提供新的切入點。同時,分析不同階層文化的斗爭與融合,對于我們如何對待當今社會文化多元化這一課題也具有一定的指導意義。
注釋:
[1]、家永三郎.日本文化史[M].劉績生譯 商務印書館,1992年11月,第107頁.
[2]、王金林.簡明日本古代史[M].天津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274-275頁.
[3]、綱野善彥.悪黨と海賊——日本中世の社會と政治[M].法政大學出版局,1995年5月,第140-141頁.作者譯.
[4]、池享.日本中世の歴史6 戦國大名と一揆[M].吉川弘文館,2009年8月,第59頁.作者譯.
[5]、同上,第60頁.
[6]、古田一良.日本通史[M].章欽亮譯 國立編譯館,1942年,第175頁.
[7]、家永三郎.日本文化史[M].劉績生譯 商務印書館,1992年,第108頁.
[8]、同上.
[9]、王軍彥.日本室町時代的文化及其特色[J].上海師范大學學報,2009(3).
[10]、商傳.明朝文化:未完成的近代化轉型 [J]. 學術月刊,2010(6).
[11]、萬朝林.明朝文化[M].南京出版社,2005年,第36頁.
[12]、陳梧桐.中國文化通史 明代卷[M].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7月,第313頁.
[13]、萬朝林.明朝文化[M].南京出版社,2005年,第87頁.
[14]、林明德.日本中世近世史[M].三民書局,2000年,第81頁.
[15]、王勇.日本文化[M].高等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250頁.
[16]、何芳川.“華夷秩序”論[J].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8(6).
[17]、韓立紅.日本文化概論[M].南開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9頁.作者譯.
[18]、馮天瑜 何曉明 周積明.中華文化史[M].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5月,第119頁.
[19]、張岱年 方克立.中國文化概論[M].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268-27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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