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是一個非常特殊的案例,至今我都認為不能稱之為病例,因為她的情況特殊到我聞所未聞。也許是一種返祖現象,也許是一種進化現象,我不能確定到底是什么。甚至對這個案例成因(可能,我不確定)的更深入了解,也是在與她接觸后的兩年才進一步得到的。
從我推門,進來,坐下,到拿出錄音筆、本子、筆擺好,抬頭看著她,她都一直饒有興趣地在觀察著我。
她19歲,看上去很開朗很漂亮,透著率真、單純,直直的長發披肩,嘴巴驚訝地半張著,好奇地看著我,容貌配合表情簡直可愛得一塌糊涂。
當我按下錄音鍵后,發現她還在直勾勾地盯著我,我有點不好意思了。
“呃,你好?!?/p>
她愣了一下,回了一下神,“你好?!苯又錆M興趣地盯著我仔細看。
我臉紅了,“你……我臉上有什么東西嗎?”
她似乎是定睛仔細看了下我才確定,“沒啊,你臉上什么都沒有?!?/p>
“那你的表情還一直看著我是為什么?”
她笑出聲來了,“真有意思,我頭一次看蜘蛛說話哎!哈哈哈!”
我莫名其妙,“我是蜘蛛?”
她徹底回過神來了,依舊毫不掩飾自己的驚奇,“是啊?!?/p>
“你是說,我長得像蜘蛛嗎?”
“不,你就是?!?/p>
2
我愣了下,低頭翻看著有關她的說明和描述,沒看到寫她有癡呆癥狀,只說她有臆想。
“不好意思啊,我沒惡意,只是我頭一回見到蜘蛛。說實話你剛進來時我嚇了一跳,有點怕,但是等你關門的時候我覺得不可怕,很卡通,那么多爪子安排得井井有條的,擺本子的時候超級可愛!哈哈哈哈!”看她的笑不是病態的,是真的忍不住了。
“我在你看來是蜘蛛嗎?”
“嗯,但是沒貶義,也不是我成心這么說的。其實我知道你們覺得我有病,可是我覺得我沒病。”她停了一下,壓住了下一輪笑聲才繼續說:“我也是幾年前才知道只有我這樣的,我一直以為大家都是這樣呢。”
“你是什么樣的?”
“我能把人看成動物?!?/p>
“每一個人?”
“嗯?!?/p>
“都是蜘蛛嗎?”
“不,不一樣。各種各樣的動物。大型動物也有,小型動物也有。昆蟲還真不多,蜘蛛我是頭一次見,覺得好玩,所以剛才沒臉沒皮地傻笑了半天,你別介意啊?!?/p>
面對這么漂亮可愛的女孩我怎么會介意呢,“不介意,但是我想聽你詳細地說說到底是怎么回事。”
3
“我知道你們都不能理解,覺得我可能有病,但是我不怕,大不了說自己看人不是動物就沒事了。我從記事的時候就是這樣了,我看到的人,是雙重的,如果我模糊著去看,看到的人就是動物,除非我正式地看才是人。你知道什么是模糊地看吧?就是那種發呆似的看,眼前有點兒虛影的感覺。大概因為我從小就是這樣,所以沒覺得怎么可怕,但是惹了不少麻煩?!?/p>
她連說帶比畫興奮地講了她在小學的好幾件事情,邊說邊笑,最后我不得不打斷她:“你等一下啊,我想知道你看人有沒有不是其他動物的?就是人?”
“沒有,都是動物!哈哈哈哈!”
“你能告訴我你的父母都是什么動物嗎?”
“我媽是貓,她跟我爸鬧脾氣的時候后背毛都乍起來,背著耳朵,可兇了。我爸是一種很大的魚,海里的那種,大翅膀、大嘴、沒牙,不是真的沒牙啊,我爸有牙,我是說他動物的時候沒牙?!?/p>
她的表情絕對不是病態的亢奮,是自然的那種興奮,很坦誠,坦誠到我都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聽力有問題了。
4
“那你是什么動物呢?”
“我是鼴鼠??!眼睛很小,還老瞇著,一身黃毛,短短的,鼻子濕漉漉的,粉的,前后爪都是粉粉的,指甲都快成鏟子了。這個是我最不喜歡的?!?/p>
“你照鏡子能看見?”
“嗯,直接看也成。我自己看自己爪子就不能虛著看,因為我不喜歡,要是沒指甲只是小粉爪就好了?!彼拖骂^看著自己的手,一臉的遺憾。
我攥著筆不知道該寫什么,只好接著問:“你有看人看不出是動物的時候嗎?比如某些時刻?”
她認真地想著,“有!我看照片,看電影電視都沒,都是人,我也不知道為什么。”
我覺得有點費解,看她很正常,沒有任何病態表現,既不急躁也不偏執,性格開朗而絕對不是沒事瞎激動,但是她所說的卻匪夷所思。我決定從我自己入手。
“你看我是什么樣的蜘蛛?”
“我只見過你這種,等我看看啊?!闭f完,她靠在椅背上開始“虛”著看我。
我觀察了一下,她的確是放松了眼肌在散瞳。
“你身上有花紋,但都是直直的線條,像畫上去的一樣……你的爪子……不對,是腿可真長,不過沒有真的大蜘蛛那種毛……你像是塑料的?!?/p>
我不知道說什么了。
5
“嗯,你剛才低頭看手里的紙時,我虛著看你是在織網。你眼睛真亮,大燈泡似的,還能反光,嘴沒大牙,是那種螞蚱似的兩大瓣?!?/p>
我覺得自己有點兒惡心,就打斷了她:“好了,別看了,我覺得自己很嚇人了。”我低頭仔細看記錄上對她的簡述。
“你又在織網了!”
我抬起頭,“什么樣的網?”
她停止了“虛著”的狀態,回神仔細想著,“嗯……是先不知道從哪兒拉出一根線,然后纏在前腿上,又拉出一根線,也纏在前腿上,很整齊地排著……”
“很快嗎?”
“不,時快時慢。”
我猛然間意識到,那是我低頭在整理自己的思路。
“你再虛著看一下,如果我織網就說出來?!?/p>
我猜她看到我的織網行為就是我在思考的過程。
“又在織了!”
我并沒看資料或者寫什么,只是自己在想。
“我大概知道你的情況了,你有沒有看見過很奇怪的動物?”
“沒有,都是我知道的,不過有我叫不出名字的,奇怪的動物還真沒有?!?/p>
我覺得她可能具有一種特別的感覺,比普通人強烈得多的感覺,她看到的人類,直接映射為某種動物。但是我需要確定,因為這太離譜了。
6
后面大約花了幾周的時間,我了解了她的父母,跟我想的有些出入,但是總體來說差得不算太遠。
她的“貓”媽媽是個小心謹慎的人,為人精細,但是外表給人漫不經心的感覺。她的“魚”爸爸平時慢條斯理的,但是心理年齡相對年輕,對什么都好奇。關于“鼴鼠”的她,的確比較形象??粗_朗,其實是那種膽小怕事的女孩。出于好奇,讓她見了幾個我的同事,她說的每一種動物的確都符合同事的性格特點,這讓我很吃驚。
想著她的世界都是滿街的老虎喜鵲狗熊兔子章魚,我覺得多少有點羨慕。
最后我沒辦法定義她有任何精神方面的疾病,也不可能有,完全拜她開朗的性格所賜。不過我告訴她不要對誰都說這件事,可能會引來不必要的麻煩,但是我沒告訴她我很向往她驚人的天賦。
大約兩年后,一個學醫的朋友告訴我一個生物器官:鼻犁器,很多動物身上都有這個器官。那是一個特殊的感知器官,動物可以通過鼻犁器收集飄散在空氣中的殘留化學物質,從而判斷對方性別、是否有威脅,甚至可以用來追蹤獵物、預知地震,這就是人們常說的很多動物擁有的“第六感”。人類雖然還存在這個器官,但已經高度退化。我當時立刻想到了她的自我描述:鼴鼠,嗅覺遠遠強于視覺。也許她的鼻犁器特別發達吧?當然那是我瞎猜的。不過,說句有點不負責任的感慨:有時候眼睛看到的,還真不一定就是真實的。
(摘自《天才在左,瘋子在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