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父親得病后的整整一年,我才第一次真正體會到了親情血緣關系那股力量的神奇。
那一年里,我們幾乎總在做著三件事:尋醫問藥;去外面呼吸新鮮空氣并享用美食,因父親得的是食道癌,聽說到生命的最后就不能吃不能喝了,所以這再平常不過的吃飯卻讓我覺得有了特別的意義,因為也許每一次都有可能是最后一次了啊。
來到太子軒,我給父親點了一條多寶魚,一份鵝肝。父親向來愛吃魚,母親看看菜單,舍不得地說:“換一份紅燒魚塊吧。”父親眼睛死瞪著母親,氣鼓鼓地像孩子般發脾氣說:“我吃了去死的!”母親淚汪汪地沒有說話。我趕緊勸慰母親,心想我除了能做這些,還能為父親做點什么呢?其實父親每次已經吃得越來越少了。到后來,我們就很少帶父親出去了,因為每次他都只能看著我們吃。
父親從來不信神信佛,我也一樣,覺得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去盲目相信那些是一件極端可笑的事。但自從父親得病后,我對神佛的態度就有了完全的改變。俗話說:病急亂投醫,臨時抱佛腳,真是一點兒沒錯。我們買了野生烏龜去歸元寺放生;我們去位于黃埔路上的一座小廟求菩薩,因為父母擔心大廟求菩薩的人太多,菩薩會聽不到;去一些民間人士指點的高人那里拜菩薩。年邁的父親放下拐杖,艱難地跪在菩薩腳下。我也跪在菩薩面前,虔誠地禱告,希望大慈大悲的菩薩能夠聽到我的聲音,讓父親能夠在人世間多停留一段時日。
一次,聽說蔡甸區有一位很靈驗的大仙,我和舅媽瞞著父親在凌晨早早地去排隊等候,舅媽讓我先別說父親的情況,試探一下大仙,于是我只問了一下我自己的情況。那大仙鑲著金牙,臉上表情很豐富,在眉飛色舞地沖著我說了一些后,突然大聲質問我:“你怎么不問問你父親的情況啊?他得的是什么癌啊?他今年是過不去了的。你是孝順姑娘,該做的你都做了,你也不要有什么遺憾。”我禁不住淚如雨下,好像聽見了命運的裁度,沒有任何的余地,沒有任何的希望……
每每在黃昏時,我拖著疲憊的身軀去醫院,遠遠迎著我的是父親那瘦弱的身影。他總會說:“下樓來轉轉,正好碰上。”我們會一邊在醫院花園里散步,一邊靜靜地聊天。
他有一次開心地告訴我,今天他邊打吊針邊聽著鄧麗君的歌。母親在病床的那頭給他揉搓腫脹的腿,醫生進來看見了,打趣地說:“老吳,你真享受啊!”他有時似乎不經意地對我說:你要多帶著妹妹一點,她不懂事,我從來都是一樣愛你們的。”他有時會像個孩子似的告狀說,今天他不想吃藥,母親不停地嘮叨,他實在是拗不過,沒辦法只有吃藥。
有時我接到母親的電話,她哭著告訴我他疼得實在難受,可他堅決不按照醫生的要求吃嗎啡藥。我帶著母親的使命與父親聊天,他很清醒地對我說:“那止痛藥是堅決不能吃的,醫生只管你現在緩解疼痛,他是不會管你以后的,我知道那藥吃后只會一天天逐漸加量,形成依賴,最后就完全無法擺脫,那就是一點希望也沒有了。我能忍得住!”可憐的父親仍是對未來充滿了希望。雖然知道他說的正確,但我還是要忍住心里的難受像朋友般慢慢地勸著他、哄著他,直到他最后同意用藥為止。
父親在世的最后兩個月,單位派我去比利時。當時父親的病情還比較穩定,但我無論如何不會想到……在我臨行的前一天下午,父親只是輕輕問了一下我出門的東西準備好了沒有,什么時候回來。我把已錄好瑜伽音樂的MP3放在床頭,告訴他如何操作,讓他疼得難受的時候可以聽。
他正打著吊針,我坐在床頭,用手撫摸著他那稀疏斑白的頭發,情不自禁低下頭在他額頭吻了一下,很想輕輕地告訴他:“你一定要等我回來啊!”但我沒能說出口。
他對我說:“注意安全,別擔心我,去吧。”我轉身離開,等我走到門口,下意識地回頭,又折回到他的病床前,可我還是沒有說出那句話。
這該死的影響了中國人幾千年的含蓄和不善表達啊,竟讓我為這一句話后悔了一輩子,給我帶來了永遠的遺憾和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