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中國現代文學中,對文化加以關注和審視的作家很多,老舍先生就是其中一位,翻開老舍先生的作品,我們發現其中既有對傳統文化的眷戀和批判,又有對新文化和西方文化的肯定和抗拒,這種矛盾而又復雜的心態既凝聚著老舍先生獨特的文化情感和文化認識也深深地影響著他的創作和人生選擇。本文將以文化為視角,從老舍先生與傳統文化、五四新文化以及西方文化的復雜關系中,重新追溯一下傳統觀念和現代意識在他思想和創作中的地位、成因及其表現。
關鍵詞:老舍;文化;復雜;矛盾;表現
作者簡介:和劍,聊城大學2010級現當代文學專業研究生。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2)-12-0218-02
“家”一直是讓老舍先生魂牽夢繞、難以割舍的地方,在《“五四”給了我什么》一文中他曾經說過:“假若沒有‘五四’運動,我很可能終身作這樣的一個人:兢兢業業地辦小學,恭恭順順地侍奉老母,規規矩矩地結婚生子,如是而已。”[1]作為一個具有強烈家庭歸屬感,但又離家多年,輾轉于異地他國的北京人,在老舍先生的心中,北京無疑是讓他深深眷戀的“家”。 他說:“我生在北平,那里的人、事、風景、味道和賣酸梅湯、杏兒茶的聲音,我都熟悉。一閉眼我的北平就是完整的、像一張彩色鮮明的圖畫浮立在我的心中。”[2]如果從周武王封召公于燕、黃帝之后于薊算起,北京城距今已有三千多年的歷史。在這三千多年中北京曾數度為京,并“形成了帝輦之下特有的傳統生活方式和文化心理、習慣,以及與之相應的審美追求”[3]1644年,大清軍隊入關,由滿族人建立的清王朝登上了歷史舞臺。為了嘉獎八旗官兵,也為了鞏固自己的統治,清朝政府對旗人實行恩養,旗人生來就享有“鐵桿莊稼”。但是,“旗人出則為兵,入則為民”,“不許從事額外的經濟活動,不許擅離本旗的駐地”。 生活安逸而又拘束,旗人只能把精力消磨在繁縟的禮儀、精致的生活以及沒完沒了的體面排場之中。旗人這種以文化為中心,雅致、藝術的生活方式和清朝中后期“宮廷藝術、貴族文化大量流入民間”[4]的社會現實相互交融,進一步促進了傳統文化與世俗生活的結合。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文化就是北京人的生活,文化就是北京人的性格氣質,“連走卒小販全另有風度”。在《我的母親》一文中老舍先生說:“從私塾到小學,到中學,我經歷過起碼有三十位教師吧……但是我的真正的教師,把性格傳給我的,是我的母親”[5]老舍先生的母親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北京人,她的身上就具有濃厚的傳統文化氣質,她中年喪夫,守寡終身,她疼惜自己的兒女,她恭敬地伺候刁蠻的大姑姐,她“愛花、愛清潔,守秩序”,家中有客人來,無論手中怎么窘,她“也要設法弄一點東西去款待。”[6]……除了母親,老舍先生的大姐、親戚朋友以及大雜院周圍善良誠懇的街坊鄰居,也都是濡染了傳統文化的普通北京市民。生活和成長在這樣的環境當中,老舍先生所接受的傳統文化,從一開始就多了一份親情和家的感覺。除了家的歸屬感,老舍先生還具有很強的國家意識和民族情感。幼年時期,老舍先生的父親在抗擊八國聯軍的戰爭中陣亡,而他本人也險些在侵略者搶掠的過程中喪命,家庭的不幸和幼年的經歷,在家人反復的陳述中,激起了他朦朧的民族情感和愛國意識。成年以后,老舍先生雖然沒有直接參與到五四運動中,但是,這場運動卻讓他懂得了“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到英國講學,英國人的傲慢、偏見以及中國人所受到的歧視和屈辱,更助長了他的民族主義和愛國主義思想。從這種愛國情感出發,他在南洋看到了中國人、中國文化中“不怕死”、“不悲觀”、“能忍耐”的品格;在中國面臨日寇進犯,處于水深火熱之時,他又看到了中國人不懼強敵、保家衛國的堅強意志和中國文化中蘊藏的深厚力量。在為劇本《大地龍蛇》書寫序言時,他曾這樣說道:“抗戰的目的,在保持我們文化的生存與自由;有文化的自由生存,才有歷史的繁榮與延續——人存而文化亡,必系奴隸。”[7]這種包孕著濃厚愛國情感和民族意識的文化認知,交融著“家”情懷,使傳統文化在老舍先生的心中占有根深蒂固不可撼動的位置。但是,這種深深的愛并沒有將他推向盲目的肯定和一味的禮贊。因為,他知道:“一個文化的生存,必賴它有自我的批判,時時矯正自己,充實自己;以老牌號自夸自傲,固執的拒絕更進一步,是自取滅亡。”[8]。這種對傳統文化,清醒而又理智的愛,來自于五四新文化運動和國外生活經歷的影響。五四運動發生時老舍先生只有二十歲,雖然置身事外,但作為一個年輕的知識分子,在這場運動的影響下,他的心靈仍然發生了變化,變得不再“依順著父母所設下的軌道一直前進”,[9]“變得敢于懷疑孔圣人了!”[10]。1924年,老舍先生赴英國倫敦大學東方學院講授漢語和中國文學。五年的英國生活,打開了他廣闊的文化視野,并且讓他切身感受到,奴性怯懦、愚昧敷衍、懶惰保守的國民性格與西方人愛國盡職、守規獨立、強悍務實的民族精神之間的懸殊差別。這種懸殊的差異與老舍先生憂國、愛國的情懷相互交融,最終促使他走上了對傳統文化加以審視和批判的道路。于是,我們看到,在《老張的哲學》中,他借趙姑母這一形象對傳統的禮教文化進行了否定;在《離婚》中,他通過張大哥對傳統的中庸文化進行了批判;在《牛天賜傳》中,他通過牛天賜的成長歷程,對傳統的官商文化進行了審視……對五四新文化和西方文化的肯定,沒有使老舍先生走向毫無取舍的追捧。五四運動爆發時,老舍先生已經工作,因為身份的差異和其他的一些原因,他沒有參與這場以學生為主體的愛國運動,而這種有距離的旁觀,卻使他看到了一些運動的參與者沒有發現,也不愿發現的弊端。在《牛天賜傳》、《趙子曰》等作品中他對熱火朝天,但又各有所圖,混亂不堪的學生運動進行了喜劇性的呈現;在《月牙》、《離婚》、《鼓書藝人》等作品中,他又借助于“我”、“馬少奶奶”、“秀蓮”等人物的命運遭遇,對五四時期的個性解放思想進行了理智的審視和含蓄的批判。在老舍先生的文化視野中,西方文化無疑是他對傳統文化加以審視和比較的一個重要的參照物。但是,在以西方文化為參照對傳統文化進行審視的同時,他沒有忘記以民族的尊嚴和愛國情感為中心,以中國傳統文化為參照,對西方文化進行反觀和批判。在這種反觀之下,他看到了西方文化中交揉著歧視、偏見的自大和傲慢;看到了“工商資本主義的社會的崩潰與罪惡”[11];看到了在西方文化影響下,中國人尤其是中國年輕人身上,所出現的新的國民劣根性。綜觀老舍先生的文化觀念和文化態度,不難發現,其中既有對傳統文化的眷戀和批判,又有對新文化和西方文化的肯定和抗拒,在這種矛盾而又復雜的文化心態背后,包含著他希望重建中國文化的遠大理想和強烈愿望,“簡潔地說就是:以中國傳統文化為基礎,剔除其中的糟粕劣質,吸收世界文化精華, 建設引領世界潮流的和平文化和科學文化。”[12]
老舍先生以文化重建為目標,新舊雜揉的文化心態,深深地影響著他的小說創作。從《老張的哲學》到《四世同堂》、《鼓書藝人》等,老舍先生在每一部作品中,幾乎都塑造了老派市民和新派市民兩個形象系列,并以此展開了他對傳統文化和現代文化所造成的新舊國民劣根性的思考和批判,這種對國民性問題的關注,無疑切合了五四新文化運動中思想啟蒙、思想改造的訴求和潮流。但是,作為一個以傳統文化為根基,以文化重建為目標的平民文化批判者,老舍先生并沒有采取與其他新文化和新文學的倡導者,完全相同的啟蒙視角和啟蒙態度。首先,他摒棄了居高臨下,俯視一切的啟蒙立場,以一種平等的姿態來觀照自己的審視對象,從這一角度出發,他甚至發現了社會最底層的普通農民身上的光芒,并對他們發出了自己由衷的贊美“剝去他們的那些破爛污濁的衣服,他們會和堯舜一樣圣潔,偉大,堅強!”。除了平等的審視,老舍先生還在自己的作品中選擇了更符合傳統審美要求,溫和而又包容批判方式。于是,在虎妞丑陋的外貌和變態、自私的行為、心理背后,老舍先生寫出了她的可悲可憐之處;在祁老太爺,衰老怯懦、保守閉塞的性格背后,老舍先生看到了他善良的本性,可敬的人格……除了內容,老舍先生在其創作的形式中也融入了自己新舊雜糅,中外兼取的文化觀念。受西方作家約瑟夫﹒康拉得的影響,他曾經為《二馬》設計過這樣的敘述順序“把故事的中段放在最前面,而后倒轉回來補講前文,而后再由這里接下去講—講馬威逃走以后的事 ”雖然由于種種原因,這一設想沒能完全實施,但老舍先生卻在自己其他的作品中,對西方文學中的寫作技巧,進行了有益的實驗和嘗試。像:《月牙》中象征手法的運用;《老張的哲學》、《離婚》中,心理分析手法的嘗試等。在借鑒西方文學的寫作技巧時,老舍先生并沒有完全忽視中國讀者的傳統審美趣味,因此,在寫作過程他對中國文學的一些傳統創作經驗進行了有選擇的借鑒。比如:他在自己的作品中塑造了大量具有中國俠士精神的人物,像:趙四、丁二等人。在慣常的文化線索之外,他又用傳統的道德標準,將人物分成了善惡兩類,并在一開始就給每個人物貼上道德化的標簽。于是,在《四世同堂》中他對大赤包的外貌做了這樣一番道德化的描述:“冠太太是個大個子,已經快五十歲了還專愛穿大紅衣服,所以外號叫做大赤包兒。……冠太太的臉上也有不少的皺紋,而且鼻子上有許多雀斑,盡管她還擦粉抹紅,也掩飾不了臉上的褶子與黑點。她比她的丈夫的氣派更大,一舉一動都頗象西太后。”除了人物形象的塑造,老舍先生在其小說的故事情節中,也體現了傳統文學中懲惡揚善的美好愿望。因此,在《四世同堂》中我們看到,無惡不作的大赤包在監獄中瘋癲而死,而冠曉荷、藍東陽等漢奸惡人也都得到了應有的惡果。
老舍先生的文化觀是復雜的,但是,這種復雜的文化觀由于統攝在文化重建這一目標之下,它們又是和諧統一的。然而,這種和諧之中,也有彼此矛盾的一面。比如:在《二馬》中他曾借李子榮之口,表達了自己的女性觀和婚姻觀:“……我寧可娶個會做飯,洗衣裳的鄉下佬,也不去和那位‘有一點知識’,念過幾本小說的姑娘去套交情!”然而,翻開老舍先生的作品,知識分子與傳統女性的婚姻并不是完美無瑕的,在表面的平靜、穩定之下,掩藏的卻是雙方知識和認識的差異,以及由此所帶來的情感的冷淡與痛苦。在《離婚》中,李太太“不是個十分糊涂的婦人”她像老大姐似的保護著老李,象孤兒院里的老婆婆一樣照顧著丈夫,但是,這種母性的愛沒能留住老李追求詩意的心,而兩人的婚姻也險些以離婚收場。在《四世同堂》中,韻梅盡管具有傳統女性的一切美德,但是,夫妻之間巨大的差異卻使她與瑞宣之間,隔膜多于溫情,責任多于愛意。雖然,老舍先生曾說“我怕寫女人”但是,從他著墨不多的女性形象,從他矛盾而糾結女性觀中,不難發現,在表面的和諧之下,在他內心深處,傳統思想和現代觀念仍然有著相互矛盾、彼此抵觸的一面。
參考文獻:
[1]、老舍﹒《“五四”給了我什么》[A].《老舍生活與創作自述》[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第299頁.
[2]、老舍﹒ 《三年寫作自述》[A].《老舍文集》(第 15 卷)[M]. 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3:第430頁,
[3]、錢理群等.《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修訂版)[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第252頁.
[4]、趙園.《北京:城與人》[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第88頁
[5]、[6]、[9]、老舍﹒《我的母親》[A].《老舍生活與創作自述》[M]. 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第292頁, 第291頁,第293頁.
[7]、[8]、老舍﹒《大地龍蛇序》[A].《老舍全集》(第9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第376頁,377頁.
[10]、老舍﹒《我的幾個房東》[A].《老舍生活與創作自述》[M]. 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第311頁.
[11]、石興澤﹒《老舍與中國傳統文化關系的縱向梳理》[J].《學習與探索》,2009(3):第201頁
[12]、老舍﹒《我怎樣寫<趙子曰>》[A].《老舍生活與創作自述》[M]. 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第1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