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多麗絲·萊辛是享譽世界的英國當代女性主義文學家, 她的一系列作品大多以女性主義為題材, 描寫女性的政治生活與個人情感。萊辛一直從世界整體的高度來看待女性主義與女性意識,思想觸及到社會的意識形態, 進而超出了純女性主義的文化范疇。本文對其《天黑前的夏天》進行了三重解讀,從字里行間鮮明的女性意識入手,進而探究其更廣闊更深層次的社會與文化內蘊。
關鍵詞:女性意識;定位;獨立;平等;異化
作者簡介:袁丁(1991-),女,湖北武漢人,中國海洋大學本科生。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2)-12-0012-02
英國女作家多麗絲·萊辛的《天黑前的夏天》是一部探索女性意識與女性自我實現的小說,以體恤入微又不失客觀的筆觸描寫了一位中年女性的危機:風姿綽約的家庭主婦凱特習慣于成為丈夫和兒女的依賴核心,而這個夏天,家人都有了自己的計劃,凱特惶然所失,由此開始了一場“出走”之旅。凱特從習慣的身份模式中“解脫”出來,不需時刻為家庭操勞,卻仿佛失去平衡站立不穩,由此引發了她的自我質疑。于是,她開始尋覓新的生活方式,探尋自己作為女性更是作為個體在這個世界上的位置;而這注定是一場艱辛的歷程。
筆者從字里行間鮮明的女性意識入手,探究其更廣闊更深層次的社會與文化內蘊。
一、對女性獨立意識缺失問題的關照
《天黑前的夏天》中,凱特的夏日之旅是意圖打破長年逐漸固化的身份模式,而凱特的疑惑也是所有現代女性的疑惑:我該如何定位自己?我想要的是什么?正如美國《密爾沃基新聞報》所評論的“才華橫溢的多麗絲· 萊辛深刻地洞察了一個敏感而失望的現代婦女所面臨的問題……很少有人像菜辛夫人那樣對心靈深處的困擾作出如此無情的探索。” 萊辛這部小說對當代女性面臨的困境做了一個相當全面細致的體察關照,她全面挖掘婦女心靈深處對性、婚姻、家庭、男人與女人的關系、個人心理與現代社會觀念意識的作用等等重大問題的體驗與感受。面對紛繁復雜的世界,現代女性該以何種方式實現自身的人格獨立和人生價值,如何處理好社會義務與個人自由之間的關系?今日的女性雖然獲得了“自由”,可是在依然有困難去獲得內心的平衡;即使那些經濟上獲得了解放的女人,在道德,社會和心理上也無法和男性完全一樣。當代女性在家與社會之間彷徨,而不管是在家里還是社會上,她們的不安全感都是注定的。
萊辛通過描寫女主人公凱特這樣一個具有代表意義的普通中產階級婦女心路歷程的四個變化階段(彷徨中的女性意識覺醒---跨越邊界后形式的突變---崩潰后的反觀自我與世界---矛盾化解與自我尋回),對當今女性在社會上的出路問題給出了潛在答案,為現代女性認識自我和個體的心理成熟指明了方向。凱特從意識到自己別無選擇,只有在家庭瑣事中慢慢衰老,到大病一場后形同枯槁,女性的魅力消失殆盡,在商店餐廳被冷落,不再被男士關注,甚至鄰居也沒認出她來——使她意識到自己作為女性的價值原來如此脆弱和微不足道,這個社會上大多數人都只注重她的外在表現,外貌身材決定了能否得到愛和尊重。凱特從女性的獨特而敏感的視角也看清了原來人格尊嚴以及人與人關系的維護竟是如此荒謬。她感到憤怒卻無力。
當蔑視傳統的女孩莫琳面對求婚的男子猶豫不決,對婚后家庭主婦般的生活感到畏懼厭惡,向凱特問出:“你后悔自己結婚么?”引發了凱特深深的思索,凱特回顧自己這么多年來的家庭生活,盡管勞碌瑣碎,卻不乏溫暖和快樂。她認識到自己對丈夫的怨恨也是不公的,丈夫同她一樣承擔了家庭中的責任,為他們的孩子們操心勞累,日復一日乏味枯燥的生活使她身心俱疲,消磨了她對家庭的熱愛,導致了心理失衡。事實上,她已經選擇過了,只是很久以來,她忘記了自己為何選擇,以及代價的必然。這么多年來,她的心血付諸于家庭,而家庭也回報了她,因為不可否認,她的生活因孩子和丈夫而豐富,她的生存現實,也由他們的共同生活成長得以證明;通過家庭,她擁有了一些極有價值的東西,最主要的是:擁有自己。
看來萊辛想告知廣大女性的是:社會并非剝奪了女性的權利與自由,婚姻也并非需要女性失去獨立、失去自我,因為成熟的關系也會促進人格的成熟。
二、對極端女權主義思潮的質疑反思
17—19世紀,從女權意識的萌芽到爭取女權的輿論宣傳工作轟轟烈烈的展開,使得越來越多的女性沖破種種阻撓, 進入了各種過去由男人獨占的領域。進入二十世紀,歐美新一代女權主義者開始由注重變革法律轉為變革人的思想, 現代的男女平等已經被賦予了新的涵義, 即由政治和經濟的平等, 擴展到人的價值觀念、道德觀念和家庭觀念等方面的平等。女權主義運動的確幫助婦女取得了應有的權利,但同時也造成過相當嚴重的問題:男女間矛盾加劇,分工被打亂引起的社會混亂,過度的性自由使得那段時間出生的孩子許多不知道父親是誰……
萊辛一舉成名之作《金色筆記》經常被人們稱作“女權主義者的《圣經》”,雖然這個說法讓萊辛本人很苦惱,因為萊辛并不是一位激進的女權主義者。而《天黑前的夏天》這部小說也僅僅是誠實地聚焦于女主人公凱特的心理感受,并沒有完全把女性放在男性的對立面大張旗鼓地申訴在男權社會遭遇的不平等待遇。與多數女性要求女性的待遇,又厭惡女性的處境,在自怨自艾患得患失中度過一生的矛盾處境不同,凱特最終不僅歡樂地、驕傲地以其職業女性的身份為世界的發展貢獻出一份力量,分享其成果,達到了真正意義上的經濟獨立并因其勞動成果受到尊重;更重要的是她重新找回了自己獨立自主的人格,沒有走極端,也沒有一味忍讓妥協。
當然,凱特的這種認識絕非一蹴而就,而是經歷了痛苦的身心分離、無所歸依、精神崩潰。與年輕女孩莫琳交談后,凱特認識到自己一直生活在虛幻之中,妄想以夢想代替現實,結果使自己成為實現夢想的工具。而女權主義思潮在眾多批評者眼里不也只是一種過分理想化的境界嗎?誠然,萊辛也關心婦女的自由問題,但是與波伏娃以對男性的控訴為主的論述截然不同:萊辛描寫女性在因兩性關系及社會角色導致的焦灼,以及她們逐漸意識到自己的問題而主動擺脫了這種精神病癥。萊辛認為女性要尋求自由應首先從自身開始,只有取得精神上的獨立,她們才可能擁有真正的自由。
顯然女性意識和女性生活經驗的表達并不等同于女權主義,萊辛也始終擔心女性主義變成狹隘的性別主義, 并不贊成婦女擺出與社會對峙的姿態。所以,《天黑前的夏天》并沒有把社會描繪成是由男性支配的,文本中也沒有男女二元對立的思想,作者并沒有把凱特的心理失衡歸結為性別問題,更沒有把女性放在弱勢的地位。凱特一開始的懷疑與痛苦,實際上是由于她長年習慣于依賴家庭給予自己的安全感所致;凱特的自我尋回之路也并非對男性的討伐,相反,她在出走后卻深深體會到了“自由女性”的困境。如同伊麗莎白.賴特所說:“‘成為一個女人’并不意味著生物性別與社會性別的對立,而在于女性利用其自由的方式。”
《天黑前的夏天》這部表面上看來類似于心理分析女性主義的小說,實質上更接近于在向激進女權主義提出質疑:這種過于極端的思潮是否會給婦女帶來真正意義上的解放,女權能否借此走出男權的藩籬。似乎女權主義者多年來為自己爭取的權益,到頭來讓女人成了不男不女的人?這種局面著實令人沮喪。因為萊辛深深了解到男女間的關系不應是依賴與被依賴,也不該是決然對立的;男女間的世界也不應被割裂開來,而是相輔相成的;徹底否認男性,單純追求完全自由也是不現實的。同時,極端女權主義只會造成一個國家越來越嚴重的男女矛盾,而當今社會需要的恰恰是化解矛盾、共同協作。因而在《金色筆記》的結尾,作者借書中男性之口道出自己的心聲:“我們這一輩子, 你和我, 我們將竭盡全力、耗盡才智, 將這塊巨石往上推進一寸。”
三、脫離女性視角的“完整人格”危機
萊辛出生在伊朗,早年隨父母在津巴布韋生活了二十余年,而后才回到倫敦——這段輾轉的人生經歷使得其創作顯現出異于常人的大氣與深刻,在看似瑣碎凌亂的女性意識敘述中實則深藏著對于人格異化的普遍困惑。瑞典文學院在頒發諾貝爾文學獎時,高度贊揚萊辛是一位“女性經驗的史詩作者,她以其懷疑的態度、激情和遠見,清楚地剖析了一個分裂的文化。”
盡管以女性為敘述主體,“萊辛式”的敘述風格——超敘述層次、破碎的語言、開放性的結尾卻無不在文本中建構起一種普遍化的生命體驗。萊辛的目的在于通過挖掘社會生活對人的心靈影響來折射生活, 表達自己對社會、時代和人的命運的種種思考。筆者從書中得到的啟示是:每一個人的完整人格都如同一面鏡子,在從童年走向社會的過程中,“身份焦慮”出現了——隨著“職位”的界定、“角色”的分配,個體被壓抑的部分在擴大,鏡面上出現了越來越多的裂痕,個體離最初的自己越來越遠;于是不可避免地,到了某個臨界點,一些看似微不足道的事情成為了導火索,整個鏡子碎掉了——個體站到了世界的對立面,懷疑、否定一切,但這并不是解決辦法;最終,個體面臨著毀滅后的重建,借助他人與外在世界反觀自我,重回本我之路。小說中凱特的護送奄奄一息的海豹回到大海的夢境,即是暗示著她力圖拯救岌岌可危的自我的過程。菜辛采用生動的細節描寫和細膩的心理剖析相結合的創作手法將凱特的痛苦刻畫得淋漓盡致。
從這個意義上,不如說《天黑前的夏天》更是一部探尋人的異化本質與精神危機的作品。凱特多年來將自身的價值投射在家庭中,被身份所限定,因為“她是,很久以來一直是,別人的妻子和母親”,于是當得知兒子夏天另有安排,她覺得“自己好像墜入空中”;當丈夫把她的感受晾在一邊擅自為家庭作出決定,她感到“自己很沒用,很窩囊”——那種突然之間“不被需要、被拋棄”的感受直接導致凱特了心理落差。
凱特人格中受壓抑的一部分被激發蘇醒后,她一系列的行動即是為了尋找經濟獨立,性自由和精神獨立。但事實上,這些行為并沒有真正帶給她自由,只是緩解了她內心的空虛無聊,在與露水情人毫無意義的關系中,她也無從真正認識自己——自我毀滅性的無限擴張導致了靈魂的精疲力竭與人格完整性的破壞。由此可見,凱特的這種反抗本質上是荒謬的,這與英國心理學家萊恩在其專著《分裂的自我》中提到的“存在性不安”有不謀而合,即“個體感到正常世界的生活威脅著他的生存,使他面臨被吞沒、被爆聚、被僵化的危險”,個體感到與現實世界的接觸,處處都是威脅,因而無法與他人正常的交往,個體的人格面臨著粉碎性的打擊。
但是顯然,人格并不是完全孤立存在的,社會文化方面和自然方面對人格都有著非常重要的影響,甚至可以說他們也是人格形成的主要因素之一。一個真正的團體中,成員會互相扶持共同成長,這是最難得最珍貴的一種人類結構,如同一個美滿的家庭、一個充滿合作精神的企業;個人的奮斗、家庭的奮斗、集體的奮斗、社會的奮斗是人類心靈深處永恒的愿望。所以,在故事最后,凱特重新發現了家庭與社會的必要性,家庭與社會也毫無意外地承認了凱特的重要性。萊辛通過這部《天黑前的夏天》為當代人重尋完整人格與自我價值的追問給出了答案:人的本質力量需要對象化,個體也需要團體給予的歸屬感,但自我實現與人格投射不宜超過限度、毫無節制;無論處于怎樣的境況,我們都不該封閉自我;與此同時,也要保有自己作為個體,核心的部分;否則便會如凱特那樣,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辦法用盡卻仍然找不到出路。
雖然書的結尾,凱特重新回歸到了家庭生活,但“完成與回歸”并不是循環,因為很明顯凱特已從混亂迷惘中走出、超越了她一開始的狀態,萊辛巧妙地運用這種螺旋結構來描述個人成長的經歷,無疑是十分成功的。
參考文獻:
[1]、《天黑前的夏天》 多麗絲·萊辛 著 南海出版社
[2]、《金色筆記》 多麗絲·萊辛 著 南海出版社
[3]、《論女權主義在英國的演進》 吳慶宏 南京大學
[4]、《女性主義文學與歐美文學研究》 羅婷 著 東方出版社
[5]、《外國女性文學教程》 陳曉蘭 主編 復旦大學出版社
[6]、《西方女性主義文學批評》 左金梅 等 著 中國海洋大學出版社